第2章 冷香(修)

池鱼走得慢,与林钰道别后,没一会儿春莺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春莺一路小跑至池鱼面前,细细打量着自家姑娘,紧张道:“那林姑娘可曾为难小姐?”

池鱼任由春莺打量,缓声道:“并无。”

春莺松了口气,天知道她看到自家姑娘坐上林家马车时有多害怕,万一程姑娘有个好歹,太子非得让人扒了她的皮。

末了,春莺又立马叉起腰,面色愤懑:“奴婢就知道,林家人哪有这么好心,会愿意送小姐回府!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她明知小姐身体不好,竟还在这雨天把人半路赶下车,真是歹毒心肠。”

念及那杯热茶,池鱼温声替林钰解释了一番。

谁知春莺听了更是恼火:“鬼知道这是不是她为了刁难小姐而想出来的借口。奴婢算是看明白了,她啊,就是嫉妒小姐。”

听到这话,池鱼只觉得十分好笑。她垂眸看着自己被雨水溅湿的裙?,回想起适才她说起顾渊喜好时林钰心不在焉的模样,无奈摇头。

她身上并无林钰想要却没有的东西,何来嫉妒一说。

池鱼无意背后论人长短,话锋一转,岔开话题:“你今日这伞是从何处借来的?”

春莺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到了别处,小心翼翼地瞟了眼池鱼,有些犹豫道:“……好像是燕昭世子。”

池鱼愣了下,随后难得蹙起眉,以示不满。

原因无他,这位世子的名声实在是臭,与受万民爱戴的燕昭王属于两个极端。

燕昭王统辖幽州,是以,宗族内的嫡亲并不在上京。原先这位世子爷也是长住幽州的,几日前却突然独身南下,入了上京城。池鱼听顾渊提过此事,与近来西戎和北梁的战事有关。

顾渊虽说的不多,但她也大概能猜出事情的始末。

年初西戎东迁,举兵进犯北梁西境,仅三个月的功夫便攻破了最西边的维州,次月西戎继续往东边的訾州进攻。因訾州地势易守难攻,再加上有重兵把守,西戎久居不下,于是便分出一部分兵力绕道南下,转而攻打离南诏国最近的安南。

南诏自从七年前战败后,作为北梁的附属国一直安分守己,年年纳贡。而今西戎把爪牙伸向北梁的安南,承安帝便派遣使臣前往南诏,意欲和南诏联手共同击退西戎。

但据使臣信中所述,南诏新皇似乎并不想插手此事,每每提及打仗的事情,总以“国家大事,需以慎重考虑”为由,岔开话题。

而由于没了地理优势,西戎一路势如破竹,连攻安南三城,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座城池,便是如今废太子顾宣驻守之地。

因此,承安帝动了让幽州的燕昭王与西戎抗衡的念头。只不过心有犹豫,所以先寻了一个由头将燕昭王唯一的儿子召入上京。

都说虎父无犬子,燕昭王威名赫赫,生的儿子却不成气候。进京半月,成日吃喝嫖赌,惹出一箩筐令人不耻的烂摊子。偏偏承安帝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做做样子,几番口头教训后,还是任由这位世子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和这种纨绔子弟沾上关系,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见池鱼目露不悦,春莺忙不迭地解释:“起初奴婢也不知愿意借伞之人是哪家公子,是领过伞之后,听身旁人唤他名号才知道他就是燕昭世子。”

“罢了,”池鱼不想和那人扯上半点关系,“待天晴之后,你便立即把东西送至世子的府邸。”

春莺忍不住泛起了嘀咕:“一把伞而已,说不准燕昭王世子根本没放在心上。”

池鱼神色淡淡,只当没听到。

她并不觉得那位世子会好心借伞给一个陌生的侍女。

……

与此同时,两位年轻男子驻足于此国子监集贤门前。其中一人身穿玄色金丝祥云暗纹劲装,腰间系着九环白玉蹀躞带,正懒洋洋地靠着集贤门前的漆红圆柱,一边欣赏着上京城的秋雨,一边和身侧的男子搭话。忽地一阵凉风吹过,冷意顺着衣襟拂过脖颈,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楚闻年皱了皱鼻子:“谁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温贺却故意揶揄:“咱们燕昭世子生得如花似玉,又揣着一副菩萨心肠,怎会有人舍得说世子坏话?”

“没完了是吧,”楚闻年抬起长腿,佯装要踹过去,笑骂道,“不就借出去一把伞吗,你唠唠叨叨一路了,烦不烦?”

温贺哼笑一声,直白道:“你哪有这么好心?”

楚闻年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没为自己辩解。他平日的确不是什么善心的主,之所以主动借给那侍女伞,无非是因为她家那位程姑娘。

入京之初,楚闻年曾远远见过那程池鱼一面。五六分相像的眉眼,已是足够勾起他藏了七年的记忆。

楚闻年当即便命人将程池鱼背景查了个底朝天。侍卫说这人原名叫程念,从小在三清山的程家祖宅生活,后来其父程将军负责护送顾渊前往三清庙时遭遇刺客,护主而死,程念自此改名为程池鱼,一直陪在顾渊身边,在寺庙吃斋念佛。

并不是他要找的人。

一旁的温贺注意到他的反常,赶紧提醒道:“子珩,你可别装色胚装上瘾了,那姑娘可是太子的人。”

楚闻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轻嗤一声:“我好歹走过大江南北,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也不是什么小鱼小虾都能入得了我的眼。”

温贺心想,对着那样一张脸说出如此昧良心的话,你是怎么下得去嘴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干脆说起了正事:“太子那边还没派人联系你?”

正说着,温家的马车从不远的拐角处缓缓驶来。

“没,”楚闻年站直身子,拂去衣袍上落的雨滴,“估摸着也就这两天的事了。”

温贺感慨道:“不愧是能在和尚庙呆了七年的人,其他几位皇子都来了两个来回,他竟能忍到现在。”

马车停下,楚闻年阔步跃上车辕,闻言,回头挑眉一笑:“找我哪有找老头子有用,能统领二十万幽州铁骑的人是燕昭王,可不是臭名昭著的燕昭世子。”

……

回到东宫,春莺立马差人备好热水,又催促池鱼泡了好一会儿温汤,以驱散这一身的寒气。尽管如此,还是抵不住来势汹汹的病气,当日午休过后,池鱼面颊潮红,浑身滚烫如热汤。

春莺吓得半死,一边忙前忙后地伺候着,寸步不敢离开,一边让人去请经常给池鱼看病的张太医。好在张太医住的地方离东宫不远,半刻钟的车程便赶了过来,几番折腾下,黄昏之际,池鱼的体温才勉强降了些。

春莺亲自送张太医出府。

“这可是今日淋了雨?”张太医面色严肃,“程姑娘的身子虽是比常人弱了些,但无缘无故地,也不至于突然病得如此厉害。”

春莺不知今日书斋内发生了何事,只把林钰半路把人扔下车的事情说了遍。张太医是太子的人,是以,她说起话来便也少了些许顾及。

张太医长叹一声,世家里的这些事他实在爱莫能助,只能托春莺转告太子,让程姑娘这些日子最好告假,好好呆在东宫休息,以免再出意外。

两人走到东宫大门外,春莺忍不住叫住要离开的张太医,有些踌躇:“我家姑娘这身子……就真没个法子彻底养好?”

张太医沉默片刻,这个问题之前太子也问过他。

程姑娘这孱弱的身子骨并非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是因为后天受伤过重,却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疗所致,这是根本原因。

除此之外,程姑娘平时喜好研究制毒,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自身多多少少也受各种毒性的影响。这两种诱因撞到一起,是以,她这身体便比常人更加虚弱。

张太医不敢妄言,谨慎地斟酌言辞:“程姑娘只是身子弱,并无绝症,换句话说,只要平日娇贵地养着,便没什么大问题。”

这也是他当初回答太子的一番说辞。

想到这,张太医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至今还记得那会儿太子听到这话时眼中深藏的笑意。

他听到这位新太子说,这样也挺好,以免他日离了本宫,还能好好地活着。

……

傍晚用膳,池鱼搅动着白玉碗中的清粥,神色恹恹。春莺劝道:“小姐,今日一整天你只喝了几碗药,你好歹吃几口,要不然等太子殿下回来,奴婢没法交差。”

“吃不下,”池鱼唇齿中充斥着药材的酸苦,薄唇微抿,“等殿下回来,你就说我已经吃过——”

“撒谎可不是好习惯。”

人未到,声先至。

春莺赶忙跪地,在心中万分庆幸刚才自己没答应下来。

顾渊的身影映在刺绣山水屏风,很快便出现在池鱼的视线内,她想从床榻起身,被走来的顾渊一把按住,神色冷淡:“又不好好吃饭。”

顾渊应刚从皇宫处理完政事,还未来得及褪下官服,他靠近时,池鱼甚至能感受到衣袖间夹藏的丝丝寒意。

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她忍不住低低咳嗽几声。

顾渊从她手里接过粥碗,热度适宜,他舀了半勺递到池鱼唇边:“吃一点。”

池鱼忍着胃中翻涌的恶心,咽了下去。如此几次,她实在受不住了,偏过头去:“殿下。”

顾渊微微蹙眉,虽是不满,却也没再逼她,把粥碗交给春莺,用丝帕替池鱼擦去唇角的粥渍,语气缓了下来:“今日你和林钰都说了些什么?”

自进京起,顾渊便派了两个暗卫暗中跟着她,所以池鱼也没想着能瞒过去。她言简意赅地说了遍,抬眼观察着顾渊的神色,见他微拧眉心明显是舒展了。

顾渊将人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道:“放心,本宫已经替你向书院那边告了假,这几天你就安心呆在院里养病,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

顾渊挥手,示意春莺退下。等房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他才继续道:“小鱼,你该是明白的,和林家嫡女成亲,只是利益交换。”

池鱼垂眸。

她当然明白,从她知晓顾渊身份和野心的时候便明白了。自他们入京,朝中各路势力蠢蠢欲动,凡是想和顾渊攀上关系的大臣,没有一人不想把自己的女儿嫁到东宫。

正因如此,她在面对林钰时才会如此平静且坦然。因为她清楚,即使未来的太子妃不是林钰,也定然会是另一个世家贵女。

总归不会是她。

似是察觉了池鱼此刻心中所想,顾渊伸手捉住她的下巴,将其转过脸来。四目相视,顾渊眉眼间温柔溺人:“小鱼,你才是东宫真正的太子妃。”

池鱼静静注视着顾渊温润如玉的眉眼,忽然在想,在她不知道地方,眼前人是不是也曾用这种目光注视着另一个人。

察觉到她的分神,顾渊手指不自觉地加重力道,听到池鱼闷哼一声,才松了劲,他不满道:“在想什么?”

池鱼笑了笑,苍白的容颜刹那间生动起来。她视线缓缓下移,最后停于顾渊的薄唇,又倏地撩起眼皮,不期然撞入他眼中,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慢慢道:“在想我今天喝了几碗药,要不要……分殿下一点尝尝……”

顿时,顾眼眸暗了暗,抬手放下帷幔。周围的光线瞬间黯淡,不可言说的暧昧弥漫在幽闭的空间,顾渊俯身去亲池鱼时,却被一根纤瘦的手指抵在唇间。

池鱼语气温温柔柔,说出来的话却是半分都不留情:“我今日起了热,好不容易才退了下来,张太医特别嘱咐过,不可行房。”

顾渊脸色刷地一黑,他捉住那根作孽的手指,咬牙切齿:“小鱼。”

池鱼更加柔声细语:“时候不早了,殿下还是快些歇息吧。”

顾及到池鱼的身体,顾渊忍了忍,强压下小腹处的火气,沉声道:“下不为例。”

黑暗中,池鱼明眸中的温度随着顾渊褪去外衣的动作,逐渐冷却。

顾渊进屋时衣袖间携带的那股冷香,她还有印象,是今日林钰车厢内点燃的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