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楠喝得晕头转向,只能勉强看清前方有个纤弱的身影,他满心急躁地跟在后面,但碍于跌跌撞撞的步伐,始终和池鱼保持一定的距离。
“美人……”张楠不断地嘟囔着,脸上横肉一颤一颤的,“你等……等我啊……太子不要你,大爷我……疼你。”
池鱼面无表情地听着背后之人的污言秽语,一边控制着两人的距离,一边将人引到记忆中的那条无人曲径。
曲径尽头便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
池鱼在湖边的石阶停下,转过身。穹顶冷月高挂,几缕稀薄的银辉软绵绵地垂落于池鱼的青丝和裙?,将她冰冷的神情半隐于黑暗中。
可惜张楠醉到眼前出现重影,这幅场景落到在他眼中,只觉得池鱼多了一丝虚幻缥缈的神性,馋得他眼睛发愣,更加急不可耐地扑了过去。
池鱼甚至没亲自动手,轻巧往旁边一躲,只听“扑腾”一声,水花四溅,弄湿了她的裙?。
池鱼淡淡地扫了一眼在水中胡乱挣扎的人,抬步便走,却在下一刻陡然变了脸色。
她来时的那条曲径树木葱郁,一抹玄色从中跃下,稳稳当当地落到地上。来人从暗处慢悠悠地走出,手里还拎着一个白玉酒壶,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几滴琼浆从细长壶嘴中溅出。
池鱼强装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后退半步。
楚闻年揉了揉额角,月光映亮了他似醉非醉的黑眸:“喝酒都喝出幻觉了……”
他直直地看着池鱼,低低一笑:“怎么还看到有人跳河了呢?”
……
春莺在林府大门外焦急地等着。
从宴席出来时,自家姑娘突然说还有些事要处理,让她先走一步。眼下春莺已经等了半刻钟,还不见池鱼从里面出来,不免有些着急,担忧她被人拦住为难。
春莺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找人,心心念念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内,春莺赶忙迎了上去,嘴唇刚动了动,却瞥见池鱼略微难看的脸色,下意识收了声。
等坐上马车,春莺才问道:“小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池鱼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累了。”
话落,强忍一路的情绪才悄无声息地外泄。她轻轻掀起车帘,往后看了两眼,确定只有沉沉的夜色,微微松了口气。
池鱼闭目,乱糟糟的思绪逐渐被理清。
她倒不是怕设计张楠落水的事被抖出去。她既然选择做了,就已经把被人发现的事情考虑在内。而之所以选择在那片湖泊动手,根本目的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所做的事情行个方便,而是为了顾渊之后处理烂摊子时有个稍微站得住脚的理由。
池鱼太了解顾渊了。
今日她若不出手,说不准哪天就能听到那人的死讯。
池鱼从未觉得自己有多良善,别人若是有意伤她性命,她自会以同样的恶意予以反击。张楠今日之举羞辱了她,固然可恨,但要真论起此事的源头,罪魁祸首应是顾渊。
顾渊定是在之前暗示过张楠,她对他无甚重要,要不然张楠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她。可偏偏顾渊又偏执,他的东西,是绝不能容忍有人垂涎惦记的。
今日过后,张楠必要遭殃。
所以,她才自己动了手,既是给张楠一些教训和警醒,也是为了安抚顾渊。张楠虽然可恶,但也不至于因此赔了性命。且若是来日真因此死在了顾渊手上,那阎王又会把这笔命债记在谁的头上?
顾渊双手已经沾了多少鲜血,池鱼不清楚。但只要她的心还在顾渊那儿,就不想佛家所说的因果报应降落在他身上。
池鱼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烦躁。
动手之前,池鱼就考虑了被人发现的情况,但那顶多是林府的仆从。宴席刚刚开始,众宾客几乎都在席中,况且那小径位置偏僻,黑灯瞎火的,一般客人是不会从那儿经过的。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唯一的变数会是突然出现的楚闻年,她印象中,宴席开始前后,并无这人的身影。
要是楚闻年将此事说了出去,以他的身份,后续若让顾渊利用林府闹鬼一事进行遮掩就有些难了。
不过……
池鱼脑海忍不住跃出和楚闻年擦肩而过时的场景。
——那人俯下身,带着醉人的酒香靠近她,小声问道:“程姑娘,这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既然是他说的秘密,只希望这位世子爷真能守口如瓶。
怀着这一点点希冀,池鱼带着朦胧的醉意昏昏睡去。
……
直到深夜,池鱼的桃花坞才再次燃起灯烛。
顾渊推门时,池鱼便醒了,只是并未做出反应。等到床帏外的顾渊脱下外衣,掀帘上床时,才缓缓睁了眼,却仍是背对着他。
一直强健有力的手臂拦住她的细腰,轻轻一拢,池鱼的后背便紧紧被一片熟悉的温暖包裹住。
顾渊声音沉沉:“你走后没多久,张楠落水了。”
池鱼没吭声。
顾渊哼笑一声,揉了揉她腰间的软肉:“说话,自己做的事还要本宫替你收拾烂摊子,小鱼,你好大的胆子。”
虽是这样说,但语气却并无怪罪之意。
池鱼这才慢慢开口:“殿下若是不愿,也可以大公无私,把我交到刑部。”
“本宫要真是能舍得,”顾渊忽然翻身,两手撑在池鱼耳侧,沉沉地看着她,“哪还能容忍你与本宫放肆多回。”
池鱼抿紧粉唇,偏过头,不去看他。
顾渊腾出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小鱼,今日的教训你好好记着。倘若失了本宫的庇护,在这上京城,你的下场只会比被张楠那种酒囊饭袋羞辱还要凄惨百倍……千倍。”
池鱼默了一会儿,却淡淡地笑了:“殿下舍不得。”
她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描摹顾渊的眉眼,吐息如兰:“殿下曾经不是说过吗,我永远是你的。”
今夜她本想将楚闻年看见的事情说出来,万一这人诓她,也好让顾渊做好准备,以免到时候处理起来也头疼。
可现在她不想说了。
似乎给这位太子殿下填些堵,也没什么不好。
……
次日一早,张楠落水的事情就传开了,如池鱼预想的一样,原因多归咎于林府闹鬼一事。
当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有人怀疑到池鱼身上,但最后都让顾渊用法子压下去了。至于张楠本人,他这会儿酒劲过了,自然能想明白前后因果。张家在上京的地位,勉勉强强够得上世家的尾巴,这事要是落到林家嫡系子弟的头上,肯定是要闹个没完。但张楠不能,他不敢再得罪顾渊,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张楠想着宴席上的事情就此结束,他继续花天酒地,逍遥快活,可偏偏有人不肯放过他。落水一事盖棺定论没几日,刑部的人突然登门拜访,说他前不久侵犯有夫之妇,人证物证齐全,把人从张府直接带到了大牢。
之后张楠从前干过大大小小的破事一箩筐的全被捅了出来,张父忙前忙后地找关系,刑部才勉强宽大处理,从徒刑两年改为杖刑八十。
据说行刑过后,张楠几乎半身不遂。
关于张楠的下场,春莺说得津津有味,池鱼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还在想楚闻年的事情。落水一事已过了数日,现在看来,她所担心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了。
“小姐?小姐 ?”
池鱼回了回神,柔声道:“怎么了?”
春莺问:“今日书院那边派人来问了。”
池鱼明白了。
她已经一月有余未去书院了,算算日子,顾渊给她告假的时间早已过了。
池鱼想了想,点头应了。
……
叶落知秋,院中的一棵粗壮的银杏树下,满地碎金。池鱼欣赏了一眼那别致的景色便关了窗,端坐在书案前,双手捧着梅兰竹菊袖炉,静静地温习课本。
忽然余光一晃,似乎是前面的人转过了身。
池鱼正在翻书的手指一顿,抬眸。
她记得这人,叫余兰芳。两人之间关系浅淡,并不相熟,甚至没说过几句话。但池鱼也有印象,这人不是往日为难她的那群人。
余兰芳笑吟吟地和她打招呼,询问她怎么请了这么久的假。
池鱼自然不能说实情,只笑了笑,温声道:“生了场病,在府中调养身子。”
余兰芳却突然靠近,小声问道:“是因为上个月林钰她们捉弄你吗?”
听到她提到林钰,池鱼下意识地往林钰的座位看了过去,人并没有来。还有平日和林钰走得近的几人也不在。
余兰芳瞧见她的视线,解释道:“林钰告假了。”
池鱼了然。
怪不得今日会有人和她搭话。
“听人说是因为前不久林府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余兰芳顿了顿,把后半句“婚期在即,为了确保安全”咽了回去。
池鱼无甚在意余兰芳的异常,只是听到这里时,脑海不受控地跃出一个人。为了印证猜想,她轻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
“好像是……林钰生辰宴那晚。”余兰芳也不确定,她也是听旁人说的。
池鱼有些出神。
那晚遇到楚闻年真是巧合?自己与他并无多少交情,他没有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到底是因为懒得多管闲事,还是因为……他当时也干了见不得光的事情。
当时那句“我们之间的秘密”,其实不是单指她设计让张楠落水一事……
可是为什么呢?
只要他那会儿不出现,池鱼未必能发现他的踪影。
余兰芳闲着无聊,好不容易找到人聊天,还要在说些什么,却听见夫戒尺敲书案的声音,赶忙转过身坐正。
还在想事情的池鱼没来得及反应,回过神的瞬间刚好和鬼见愁看了一个对眼。
池鱼顿时心有不妙。
果不其然,请假多日再加上被瞅见说小话,池鱼在上课没多久,就被鬼见愁点名回答问题。
问的还是她还未温习过的内容。
池鱼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苍白的脸颊因窘迫而泛起一层薄薄的粉色。她几次张了张口,但陌生的问题实在让她无从下嘴。
眼看着鬼见愁的脸色愈来愈铁青,几声极其轻微的敲击声从身旁紧闭的木窗传来,紧接着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随着敲击的声响一齐送入她耳中。
池鱼愣了愣,立马反应过来,赶在鬼见愁发火之前说了问题的正确答案。
鬼见愁这才勉勉强强地满意,放过了她。
池鱼心有余悸地轻呼一口气,悄悄将木窗开了一道缝,往外看去。映入眼帘的除了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便只剩下那棵巨大的银杏树,风吹过,恍若人间雨。
仿佛适才她听到的声音,只是一场属于她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