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容身

池鱼自知理亏,低眉垂眼地道歉。头顶处传来一声不咸不淡的冷哼,以示不屑。

危机已然散去,池鱼这才有精力分心去注意其他事情。她和楚闻年此刻正站在血泊中间,放眼望去,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荒地上。

幽深的夜色吞噬掉了夺目的颜色,唯留下片片晕染不开的暗红,像一条万鬼行过的黄泉。

周遭枯树林立,萧瑟寒风呜咽不断,将错综繁杂的树枝吹得吱吱怪叫。此处情景,定然不是在城内,而是郊外。

池鱼后知后觉,下意识去寻找马夫的身影。

“别看了,”楚闻年随手摸了一把下颚,粘稠的触感令他俊眉拧起,“逃跑的时候被我一剑给斩了。”

脑袋也不知道滚到哪去了。

说到这,他毫不留情地讥讽:“顾渊派人整日看着你,结果却是引狼入室,派了一个别家的贼。”

此处没有清醒的第三人,楚闻年直呼太子名讳,说起话来毫无顾忌。池鱼只当没听见,她现在只关心是谁要杀她。

池鱼踌躇道:“世子知道这贼是哪家的人?”

“大概知道。”楚闻年回答得干脆。

池鱼抬眼看他,抿了抿唇。

“我可不是顾渊,不吃你这套,”楚闻年抱臂冷笑,“你只需要告诉我——凭什么?”

适才这女人拿他挡刀,还借机暗算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会儿竟然还有脸问他问题。

思及此,楚闻年脸色更臭了。他不耐烦地错开视线,抬步就要往别处走,却是忘了自己手腕上的布条,身后的池鱼被他往前用力一带,毫无防备地摔了出去。

楚闻年反应迅速,在池鱼摔倒之前,一把搂住她的细腰,将人捞了回来,两人的距离再次近在咫尺。

四目相视,一滴血顺着楚闻年锋利的下颚角无声坠落,轻轻砸在池鱼苍白的面颊,绽开一朵娇小红花。

可惜芳华转瞬即逝,化为一道另类泪痕。

楚闻年不知想到了什么,恍惚一瞬,忽然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神色晦暗不明,在夜幕中看不真切。

池鱼闷哼一声,额头冷汗渗出。

楚闻年按耐不住地烦躁:“又怎么了?”

“崴到了脚,”池鱼想了想,又轻轻补充了一句,“就刚才。”

楚闻年:“……”

这是怪他的意思?

楚闻年视线下垂,落到绑在两人手腕的布条上,心底有些后悔这么做了。这人看着娇娇弱弱,暗算起人却是毫不留情。他如今中了她的毒,自然怕她再耍什么花招,所以出此下策,将人绑在身边,也安心些。

谁曾想,这一举动竟是给他自己添了麻烦。

意识到这一点,楚闻年不禁拧起眉,想了想,索性掏出匕首割断这累赘布条,出声询问:“自己能走吗?”

池鱼缓缓摇头,如实相告:“有些困难。”

楚闻年睨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池鱼从这份冷漠里察觉到一丝丝幽怨。她微微一愣,回想起刚才种种,那点残留的愧疚再次涌上心头。

她犹豫着,正准备说些什么来挽回上一句话的真实用意,却见身前的楚闻年忽然蹲下身,嗓音冷沉:“上来。”

池鱼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地趴在了楚闻年宽健的后背。

一股暖意顺着两人紧紧相贴的地方悄然散开,驱散了寒夜的冷。记忆中,池鱼从未和顾渊以外的男人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不安、羞愧、惊讶……纷杂的情绪轮番在她眼底呈现,最终化为一句极轻的“谢谢”。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而同时,她也几乎可以确定下来,楚闻年对她没有恶意。

弄清楚这一点,池鱼心中的警戒慢慢消散,窘迫和愧疚占据了顶峰。她垂下长睫,一缕月辉描摹着那抹卷翘的弧度,显得恬静温柔。

“这毒只要在三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就不会有事,”池鱼轻声解释,“世子且放心,等我们安然进了城,我会把解药给你。”

楚闻年抬步的动作一顿:“解药在你身上?”

池鱼心底的警惕隐隐又有冒出头的趋势,她瞥了一眼楚闻年的侧颜,从容地叙述一个事实:“除了解药,我身上还有其他三种和它模样一般的毒药,世子可要自己试着找找?”

楚闻年:“……”

好歹毒的女人。

池鱼声音又软了下来,转移话题:“世子心善,我侍女还在马车内,不知——”

话还没说完,就被楚闻年不耐烦地打断:“你就是上天派来麻烦我的。”

池鱼不吭声了。

楚闻年不满:“帮了你这么多,说几句都不成?”

“当然可以,”池鱼道,“救命之恩重于泰山,世子救我,我却……世子心底不痛快也是应该的,只是我那小侍女自幼便被父母卖为家奴,原本被选到东宫里做活,应该是因祸得福的差事,却不料受我拖累……”

“行了,她不会有事。”

楚闻年听不下去了,他不清楚这番话几分真几分假,也懒的知道:“救你之前我已经用法子通知了温侍郎,稍后他就会赶过来。”

池鱼还要在说些什么,刚开了头,就被楚闻年恶狠狠地堵了回去:“再多话,就把你扔在这等死。”

池鱼:“……”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既然你的人会来,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背我行走?我们就呆在原处等候,不行吗?”

楚闻年面无表情:“你要是想和尸堆待在一处,我也没意见。”

池鱼一怔,神情讷讷。

楚闻年稳步行至一处背风地:“下来。”

池鱼慌忙松手,从他背上跃下,虽然刻意放轻了动作,但双脚落地时,她还是疼得唇瓣发颤。

楚闻年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偏偏还要凑过去幸灾乐祸一番:“怎么了,程姑娘?可是脚踝又痛了?需不需要我多此一举替你揉揉?”

池鱼双颊染上一层薄红,又羞又恼,借着朦胧夜色作为遮掩,瞪了楚闻年一眼。之后,无论楚闻年如何挑衅,她都装聋作哑,不再理会他分毫。

夜色愈深,林间里时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月光裹着秋寒,在池鱼薄氅上附上一层霜冷,她强忍着喉间密密麻麻的痒意,两手缩在宽大的袖间阻隔外界的寒气。

楚闻年则掏出方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上残留的血迹,末了,随手扔到池鱼怀中。

池鱼没动。

楚闻年扫过她面颊上沾染的那道血痕,言简意赅:“我身上只带了这一个。”

池鱼轻声道谢,却只是把那方帕子叠好,放置一边。

楚闻年也没管她。

爱用不用。

两人在背风处等了没一会儿,有车轴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沉默。温贺跳下马车,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片刻,这才快步走到池鱼面前,把手中的袖炉递了过去,笑呵呵地缓和气氛:“程姑娘,又见面了。”

今日傍晚,池鱼从九重仙离开后没多久,他和楚闻年也相继道别。他要回刑部处理事务,楚闻年则是要出城替五皇子顾容瑾办些事情。谁曾想,他前脚刚迈进刑部的政事房,后脚就有人匆匆跑来禀报,并送来他和楚闻年特制的鸣镝。

温贺问清楚发现这鸣镝的大概方位,当即就从刑部往城外赶,连身上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鸣镝一事完全属于意料之外,所以温贺绞尽脑汁也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了避人耳目,他没选择骑快马,而是带着几个心腹,乘坐马车赶了过来。

在看到池鱼和满地尸体的瞬间,温贺便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选择是选对了,也大概能猜出事情的始末。

温贺似笑非笑地瞟了楚闻年一眼,维持着表面的从容,命人放好脚凳,好方便池鱼坐上马车。

只不过温贺并不清楚池鱼崴脚一事,碍于他所带的仆从都是男子,所以并未命人去搀扶池鱼。

直到温贺瞧见池鱼别扭的走路姿势,以及那苍白无色的小脸,才恍然大悟。他下意识去看楚闻年,却见这人一脸与我无关的淡漠,抱臂而观,冷眼瞧着池鱼艰难移动,丝毫没有去帮忙的意思。

温贺在心里白了楚闻年一眼,救都救了,还装什么呢?

他犹豫片刻,上前询问:“程姑娘,可需要我搭把手?”

池鱼动了动唇,正要婉言拒绝,却被楚闻年抢先一步。只听他阴阳怪气道:“程姑娘身残志坚,何须你多此一举。有这闲工夫,赶紧带着你的人处理处理这些尸体。”

池鱼抿紧唇瓣,不理他。

楚闻年身高腿长,几步就掠过池鱼,轻巧地坐上马车,只留给外面的人一个潇洒肆意的背影。

温贺讪笑道:“程姑娘别介意,世子他只是脾气不好,并无恶意。”

池鱼淡淡一笑:“我知道。”

话落,她又同温贺说了春莺的安危问题,得到温贺的保证后,她才继续往前走,一边抓着车厢稳住身体,一边忍痛踩着脚凳。

车帘倏地被人一把掀开,楚闻年从里面探出半张脸,垂眼打量着池鱼破烂裙摆下的绣花鞋,俊眉微扬:“看着怪疼的。”

池鱼:“……”

她努力维持着此刻的温婉,神情平静:“也就一般吧,总归用不着旁人多此一举地帮忙。”

一语未尽,一阵凉风拂面而过,车帘重新垂落。

等池鱼靠着自己的耐力坐到车厢内,身上穿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浸湿,黏附在肌肤之上。她借着裙摆的遮掩,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踝,心里大概对伤势有了一个底。

楚闻年屈指敲了几下桌案:“解药。”

池鱼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褐色药丸。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她还特地将它们都递到楚闻年面前,让他先选。

楚闻年却连眼皮都没抬,对池鱼表示的自证无动于衷。他倚靠着车壁,神情不变:“各分成两半,你我各取其中一半。”

池鱼有些哑然,却也照做。

楚闻年这才肯接过药丸,等他确定池鱼吃下后毫无异常,慢悠悠地将两半药丸扔进嘴里,弥漫在舌尖的苦涩顿时令他拧紧了眉心。

池鱼察觉到他想吐出来,温声提醒:“世子,我此行只带了这两颗解药。”

楚闻年黑着脸,咽了回去。

他瞄了几眼池鱼毫无异样的脸色,忍不住问:“你不嫌苦?”

池鱼轻声解释:“习惯了。”

楚闻年恍然。

他差点忘了,这人是个药罐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相互嫌弃,一路无话,直到马车缓缓在东宫的大门前停下。

楚闻年耳力远胜常人,马车停下的瞬间,他便察觉到有阵凌乱的脚步正在往这里赶来。楚闻年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了眼。

果不其然,顾渊的身影出现在朱红大门前。

坐在对面的池鱼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楚闻年明显感到她忽然有些不安,在她起身之前,他故意伸手拽住车帘,挡住了她的去路。

池鱼抬眼,眸中蕴藏薄怒。

楚闻年视若无睹,他直直地盯着池鱼,眼神意味深长:“程姑娘,天大地大,唯有上京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楚闻年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乍一听,有种缠绵悱恻的温柔。没由来的,池鱼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马车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两人听见顾渊的声音。

“小鱼,还不下来?”

楚闻年松了手,低声道:“你好自为之。”

恰好同一时间,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寒风一股脑地涌进,池鱼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