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不清楚楚闻年那句正中靶心的话是无意还是有意,她面上不显山不显水,温声细语地道谢,在旁人眼中似乎只是顶着挖苦还要低眉顺眼去迎合的弱女子。
这样一比较,反倒是适才出手制止骚乱的楚闻年好似穷凶极恶的坏人,但这对于他本人来说,却未必不是件好事。
楚闻年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被侍卫围在中间的池鱼。仅仅只是几日不见,没想到这人脸色又差了些,纤弱的身躯仿佛逢风一吹就倒。
一开始听到府上的人说有位程姑娘托人相约白马寺时,楚闻年还觉得是在胡扯,那女人之前避他如蛇蝎,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约他见面?
莫不是为了感谢前些时候他送过去的那件衣裙?如果是这样,属实没有必要。遭遇刺杀那晚,他因池鱼的不知好歹,一时动怒撕了她的裙摆用作绳子。
等他回府之后,再一细想,总觉得所行之事不妥。
当晚楚闻年辗转反侧了一宿。
比起歉意,他心中更多的是不解。
往日他做的混账事比这还不妥的,一把手都数不过来,怎么对象换成了程池鱼,他就这么优柔寡断。
楚闻年感到心梗。
她凭什么?
就凭她那张脸吗?
楚闻年郁闷至极。
如果非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似乎这样也说得通。
但楚闻年不喜欢被人随意牵着鼻子走,所以起初他并不想应下这场邀约,但没曾想温贺说今日要陪他母亲来白马寺听经。考虑到平日温母待他很好,楚闻年便也陪着来了。
他发誓,绝对不是为了程池鱼。
被人在心中念叨的温贺措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喷嚏,他刚刚领着人压下骚乱,正往楚闻年这边赶,甫一靠近,却瞧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温贺顿时感到恍然。
他两步并一步地走过去,故意用肩膀撞了撞楚闻年,压低声音耳语:“好你个楚子珩,我就说你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也要跟着过来,原来源头——”
温贺瞄了一眼程池鱼,悄声揶揄:“在这呢。”
楚闻年面无异色,只当温贺在放屁。
刻薄地挖苦完程池鱼,梗在胸口中的郁闷终于也随之消散,等再次对上程池鱼的目光,楚闻年勉强称得上是心平气和。
这儿人多眼杂,楚闻年也没把话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我总不能白来这一趟,程姑娘觉得呢?”
“世子说的是,”池鱼施施然一笑,目光平和,“世子心善,几次出手相救,这份恩情我始终铭记。他日世子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尽相助。”
今日之前,池鱼想了很多措辞。
如何消解她之前与楚闻年的过节,如何能说服楚闻年与她合作……但等到楚闻年真的出现在这里,池鱼的纠结反而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
她平静地回想起之前的几次接触,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这位世子爷对她......似乎真的有些特别。但无论事实究竟是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今日一事之后,池鱼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可以借助楚闻年当作跳板,离开上京。
池鱼看向身边的侍卫,心中苦涩。
顾渊将她视为她自己的所有物,定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她一介孤女在上京城无依无靠,想要如愿以偿地摆脱北梁太子,势必要借助外力,单靠她自己的力量,别说离开京城了,就算想瞒着顾渊走出别苑都难。
可即使现在她找上了扮猪吃老虎的楚闻年,随之而来的也有一个大问题正摆在她面前。
有资本才能谈合作。
楚闻年想要什么?她能给他什么?
池鱼不了解楚闻年,自然不清楚如何对症下药。思前想后,她最后只说了那句“竭力相助”。
谢完楚闻年之后,池鱼也没忘了他身边的温侍郎,再次谢过今日之事。
本来正在看热闹的温贺倏地被当事人点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连连摆手。
一旁的楚闻年看得心中不爽。
明明事情是他解决的,温贺只是做了善后的工作,姓程的莫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谢温贺做什么?
想到此处,楚闻年面露不虞,尤其是瞧见池鱼唇边轻漾的笑意,脸色跟着臭了几分。
他心想,我都救了你好几次,怎么和我就爱耷拉着脸,跟旁人就笑得如沐春风?果真是个没良心的。
全然忽略了适才池鱼与他道谢时的温声细语。
楚闻年冷冷地瞧着池鱼,硬邦邦地问:“没了?”
他问得太突然,池鱼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回了回神,才明白楚闻年此言何意,认真思索片刻,缓缓摇头。
楚闻年被活活气笑了。
就这屁大点事,竟还要让他亲自来一趟?
楚闻年转身就走。
身后的温贺一脸懵逼,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翻了脸?
温贺慌忙同池鱼告辞,忙不迭地追了上去,一把搂住楚闻年的肩膀:“怎么了这是?谁家火药塞你嘴里了?”
楚闻年面无表情:“别管。”
温贺后知后觉,往身后望了一眼,嘲笑道:“不是你自己非要英雄救美,怎么还突然怪起了人家?真是难伺候。”
楚闻年停下脚步,难以置信:“我非要?”
温贺目光坦然:“难道不是吗?”
楚闻年面色复杂:“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竟是个半瞎呢。”
温贺哼笑,全然不搭理楚闻年的挖苦,自顾自道:“也不知道刚才是谁不顾我的阻拦出手平息了这场骚乱,怎么?世子您如此怜香惜玉,怎么不怜惜怜惜我?”
楚闻年转了转手腕,冷笑一声:“也行,今日就别随你母亲回去了,先陪我去趟楚府的练武场吧。”
温贺怂了,摸了摸鼻子,悻悻道:“……瞧瞧你,说着玩呢,怎么还当了真。”
楚闻年懒得搭理他,抬步就走。
……
从白马寺离开,温贺随着母亲回了府邸,楚闻年则照常去了一间花楼。
一进门,七八双手便扑了过来,浓烈的胭脂香熏得楚闻年头昏脑胀,可偏偏此地鱼龙混杂,多的是来寻欢作乐的达官贵族,他只能伸手搂了两个,然后一边与怀中的姑娘调笑,一边扫视周围,悠哉悠哉地上了二楼,进到最里面的一间雅阁。
甫一进去,楚闻年便顺势将两个姑娘推出门外,还特地在她们腰间塞了一些银票,吊儿郎当道:“我先休息会儿,半个时辰之后穿着你们最漂亮的衣裙过来找我。”
姑娘们笑如银铃,拿着钱先满意足地下了楼。
待笑声远去,楚闻年才放心地关上门,绕过屏风往里走,对着坐在茶案旁下棋的墨绿衫男人作辑:“殿下。”
五皇子顾容瑾随手将指间的黑棋扔回棋笥,笑道:“说了多少次,私底下子珩与我不必如此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显得生疏。”
楚闻年顺势走到顾容瑾对面坐下,闻言,微微一笑:“该有的礼节不能少,但情谊仍在。”
顾容瑾哈哈大笑,清秀的眉眼间流露着与之不符的利爽。
两人今日约在此处见面,不是为了谈天说地,而是有要紧事,故而,双方都没有闲聊的意思,快速将话拉到正题上。
“我已经派人一一排查了可能抢在我们之前拿走账本的人,”谈及此,顾容瑾面色有些凝重,他缓缓摇头,“可惜无一处传来消息。”
楚闻年沉思片刻,脑海里跃出一个人:“东宫那儿查了吗?”
顾容瑾苦笑一声:“就算是我有心思去查,也安排不进去人。上次刺杀一事结束后,太子将东宫上下彻底查了一遍,我估计现在各方势力的手都暂且伸不进去。”
“不过……”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容瑾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楚闻年,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有个人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对上顾容瑾如此的眼神,楚闻年心底大致有了猜测,不由皱了皱眉:“犯不着让无辜之人涉险。”
其实他一直不太明白顾渊对程池鱼的感情:若说在意,也的确能看出顾渊对她的情谊,只不过深浅难说,要不然为何要把程池鱼推倒众人面前?顾渊那样心思缜密的人,怎回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可若说不在意,也纯属是睁着眼睛乱讲。楚闻年不傻,能从顾渊看程池鱼的眼神中瞧见情谊。
“做什么这么武断,再说了,未必人家自己不愿意,”顾容瑾无奈一笑,替他斟了杯热茶,意味深长道,“婚期在即,不妨一试。”
说到此处,楚闻年忽然想起了今日救下程池鱼后,她与自己说的一句话。
——世子心善,几次出手相救,这份恩情我始终铭记。他日世子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尽相助。
楚闻年这会儿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什么,他若有所思地叩了叩茶案,心想,程池鱼约自己于白马寺相见,真的只是为了表达谢意?
还是说……
不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顾容瑾却提起了另一件事。
“说到婚事……”顾容瑾笑了笑,眼神狭促,“你父亲不出两日就要抵达上京,到那时候,你和青棠的婚事估计就要被抬上来了。”
楚闻年轻嗤:“那老不死的尽管赐,我若不想娶,有的是上百种法子给他搅黄了。”
顾容瑾无奈摇头,却对他的大不敬视若无睹,只叹道:“你啊你……”
……
等上京城的初雪融化,顾渊和林钰的婚期也随之而来。
春莺一整天都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一个不留神提到了太子殿下,惹得姑娘伤心,为此,她还特地去了秦婉清的住处,将人请过来陪池鱼说话解闷,避免她胡思乱想。
事实证明,春莺这个决策似乎是对的,房内的两人相谈甚欢,甚至隐隐能听到池鱼的笑声。
春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是忍不住担心,她家姑娘当真能对此毫无波澜?
有同样担忧的除了春莺,还有秦婉清。所说从进门开始,池鱼的情绪就很稳定,但越是如此,她越是不安。
临近傍晚,天色彻底暗了下去,上京城的夜空却被声声爆竹驱散黑暗。
漫天烟火,璀璨夺目。
池鱼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中的绣品,对外面的热闹喧嚣毫无反应。
倒是秦婉清先忍不住,一把握住她的手,语气诚恳:“姑娘……”
池鱼抬眸,抿唇一笑:“怎么了?”
秦婉清掌心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小心地望了眼门外,紧张道:“你想不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