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似血,染得天地通红一片。
湖畔亭阁,临君北垂手而立,已站了近一个时辰,无人见得他此时的表情,唯留了一道冷寂背影。
王爷有令,不得打扰,所以叶司聿和曲如卿虽有担心,也只能远在亭外等着,不敢上前。
最后还是忙完才过来的官少郇进了亭阁。
他知晓,是刚刚段卓元所述大皇子之死的始末激起了他心底的殇痛。
“接下来,有何打算?”
与他并排而立,任凭血阳打在脸上。
“报仇。”
简单两字,也道出了临君北的仇恨和杀意!
“现在的关键是,谁才是这场阴谋的幕后黑手!”
两年前,大皇子因力求让四皇子临君北回京而遭朝堂多方势力弹劾,被迫出征西境入侵小国,叱贠国,以至战死沙场。
当时的战场在两国交界的空流谷,空流谷本是南北东三面环水,唯西面是陆路入谷口,但战时正值寒冬,水面结冰的厚度,完全可承受军队之重,所以只要不拖长战时,整个战场可与陆地无异。
据段卓元表述,当时的军事部署是大皇子以身诱敌,将敌军引入空流谷,然后从北侧冰面撤离,绕至敌军身后,也是冒着被敌军前后夹击之险,在西侧堵住空流谷唯一的陆路出口。
同时事先派人在北侧冰面撒上盐,掐算好时间,让盐融后的冰只能支撑到他们过湖,如此既可给自己赢得迂回至敌军后方的时间,又可迫使叱贠军自东南两侧的冰面上出谷。
而这两侧外围有我军暗中埋伏,一旦叱贠军抛头露面,必会成为我军的活靶子。
这样一来,整个叱贠军就可完全被我军困于空流谷之中!
之所以大皇子敢肯定敌军大将,也即叱贠国王子叱尤啸逐,必会追击不舍,是因他深知此人心性,好战、好胜、刚愎自用,特别是遇到与之对等的对手,他逐胜之心可谓到了变态的地步,不斩杀对手,誓不罢休!
东凌国的大皇子,准太子,这样的对手,是足以让叱尤啸逐兴奋的!
所以这也是为何必须由大皇子亲自诱敌之故。
瓮中捉鳖,按理说我军胜券在握,即便敌军留有后手,以我军部署,也完全能及时合围上来,来一场硬对硬的较量。
然而实际上,我军所有的军力部署于敌军而言,似乎完全透明,对方甚至能完全避开我方斥候军的侦查!
在大皇子依计从北侧冰面撤离时,整个北冰面突然震动,不出片刻,便是被炸得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叱尤啸逐虽入了瓮,却早已暗中派兵偷袭我军每一个埋伏点,致使我军不但不能及时合围救援,还损失惨重!
浮冰之上,大皇子所领诱敌之军虽奋力抗敌,却终究是孤军无助,不敌叱贠军合围之势,以至全军覆没!
大皇子最终也惨死于叱尤啸逐的刀下。
而段卓元因在抗敌之际被大皇子暗中击晕,才免过一死。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以后,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他!
欲加之罪让他百口莫辩,但他深知我军必然出了叛徒,否则敌军不可能对我军每一处军事部署了如指掌!
“按卓元之说,当初父皇表面上是定了他投敌叛国的死罪,但在行刑时却暗中救了他,并特许他暗查当年西境之战真正投敌之人,为自己洗冤,也为大皇兄复仇。”
在段卓元道出这个秘密之前,临君北对此丝毫不知!
他以为当年段卓元被众将联名举报投敌叛国后,真的被父皇刑死。
可前不久如卿带回了身负重伤的他,他又以为两年前卓元是暗中逃脱死刑。
没想到这一切实际上是父皇和段卓元共谋之计!
“皇上能暗中赐予段卓元这般权利,便说明他也不相信当年西境之战的投敌者是段卓元,而且这两年来,此案面上虽早已平静,可实际上,只怕皇上并没放弃调查,只是……”
此间之隐秘,官少郇亦是没想到的!
言至此,却停了,只因心有所虑。
“只是幕后黑手极有可能就在皇宫,父皇怕打草惊蛇,所以才与段卓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临君北道出了官少郇未完之言。
“当年弹劾大皇子的朝臣,不是支持二皇子,就是支持六皇子,你说……皇上有没有可能怀疑他们?”
若让他官少郇来怀疑,第一个就是这俩,毕竟这些年临君北在北关所遇杀手,多半与这两人脱不了关系!
这种事,临君北虽心里有一杆秤,但也不敢妄下定论,“父皇已暗许我留在京城,还让我自明日起每日按时参加早朝,或许……我想重查大皇兄战死一案,他会应允了。”
语气犹豫,只因他还是不敢断定,毕竟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突然的礼物,突然的关心,突然……不赶他回北关了。
“这是好事呀!”
闻此,官少郇似乎比当事人还兴奋,只因他知晓这是临君北多渴望之事!
不是渴望权政,而是渴望能得到皇上的关注,哪怕一丝,一毫!
“既然如此,不如趁明日早朝过后去探一探皇上的口风,我相信他既然信任段卓元,还暗中与他联手,便说明他明面上虽结了案,可实际上从未放弃调查真凶,且定有自己的考量!”
临君北点头,“我亦是如此打算,只是不知父皇是否知晓段卓元的遭遇,以及被他赦免的段家的遭遇。”
当年段卓元虽落了罪,父皇却并未牵连段家,可据段卓元说,当年段家举家上下在离京回乡的途中,惨遭人屠杀,全家二十余口,无一存活!
此事于刑后复生的段卓元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可更狠毒的是,就在段卓元忍痛为家人下葬之际,杀手竟然知他未死!
几度遭遇暗杀,最终寡不敌众,被杀手擒住,强灌下致命毒药!
许是怕他不死,转眼又在他身上连捅数刀!
这般毒辣,可谓是令人发指!
而杀手所报的名号,却是皇上欲斩草除根,为大皇子报仇!
初时,段卓元恨过,恨皇上两面三刀,心狠手辣!
可遇劫未死又让他有时间细细琢磨,他自小跟随大皇子,对皇上的为人也算有些了解,既然放了他,放了段家,就不会再搞阴谋暗杀!
况且他与皇上本就暗中计划,以假死脱身,去调查西境界之战真正的叛国贼!
所以真正急于灭段家的人,肯定不是皇上,且肯定与西境之战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他对那些杀手信息一无所知,咱们如今也只能知晓整个事件的始末,要揪出幕后黑手,恐得费一番功夫。”
官少郇和临君北也如段卓元一样,不相信那些杀手为皇上所派,但经此一事,至少证明幕后真凶在京城,甚至在皇宫!
不过……
“也许杀手的信息留在了段卓元的身上。”
临君北推想。
得言,官少郇愣怔片刻,旋即恍然:“你是指他身上的伤和毒?!”
有时候线索和真相不一定是从人口中说出来的!
“他的刀伤时隔太久,一直凌乱地腐烂着,恐难看出玄机,如今的突破点是他所中之毒,连你都一时半会儿难确定,应不是寻常毒药,既是不寻常,查的路子或许就有了。”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得加紧弄清他身中何毒,一来好对症下药,再者便是咱们也会多一条线索。”
经临君北点醒,后面一系列牵连,官少郇自是能想到了。
可一想到自己的解毒进展几近于无,心理颇为挫败,叹气:“早知如今会面临这般棘手之事,当初跟着师傅时,就该收起自己的懒散作风,勤学苦读,医毒均衡发展,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一锅偏了。”
虽说医毒不分家,可实际上此两术有天差之别,他自小喜医,厌毒,所以医术高超,毒理却是勉勉强强。
似思及什么,叹气叹顿了神,片刻后再言:“听师傅说他有一师兄,倒是继承了祖师爷的衣钵,不仅医术高超,毒术更是了得,要是能寻到他,段卓元所中之毒便不是难题,甚至包括……你的寒毒。”
这件事其实早就落在了官少郇心里,他亦曾寻师傅打探师伯的下落,结果连师傅他老人家的踪迹都不曾寻到!
“你可将你师伯的情况告诉我,我派人去找。”
临君北知晓官少郇寻过多时,并无所获,之前自己也未曾细细了解这位神秘人,如今看来,若是能寻得他相助,或真能解自己之急。
“我只知他名为无邪,二十年前便出了师门,之后再无音讯,师傅这些年也没少找过他,可就是找不到,也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世。”
官少郇的师傅便是叶司聿告诉木兮颜用以圆局的医仙,医缶。
寻找师兄,也是他常年云游的目的之一。
听得此番话,临君北倒也没气馁,只安慰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
官少郇却是陈杂,毕竟临君北的身体状况,再拖不得。
只是表现到面上,唯剩淡然,点头,旋即又言:“傅绾晴的事,你不打算告诉段卓元吗?”
临君北双手撑上石栏,直视映于湖面的西阳,眉头隐蹙,“他心里已经痛苦不堪,只怕傅绾晴的事会让他更痛苦,过段时日吧。”
官少郇倒也同意,不过由傅绾晴联想到昨夜那个得临君北超特别照顾的女子,好奇心又开始冒泡。
“如今你……是不是不厌接触旁人了?”
开端走得比较隐秘。
只可惜他那点小心思,哪能逃过临君北的眼睛。
“想问什么就问吧。”
“好!”
有他这句话,官少郇就放心了,清了清嗓子,开口:“昨夜那位女子可是你之前一直在寻找的那位?她是哪家的姑娘?你对她百般照顾,又久寻不弃,可是……喜欢她?为何她要以男装示人?若没记错,早上你进了北苑后便一直待到她离开了才出来,你们是不是已经……”
“你的问太多了。”
没待官少郇问完,临君北冷言打断。
这家伙,好奇心何时这般强了!
“好,那就一个问,你是不是喜欢她?”
官少郇倒是不放弃。
不过这答案恐已是了然于心,跟随临君北近十载,他对他是太了解了!
能亲自抱着女人回自己的卧房,还睡在自己的床上,若非喜欢,哪能得他堂堂镇北王这般特殊对待!
临君北未答,只是眉头不由蹙得更紧了。
官少郇以为他在担心身体情况,遂安慰道:“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你有机会与爱人共度朝暮到白头,我的兄弟,就得长命百岁!”
说间,抬臂搂上其肩,与之共看夕阳。
临君北也不拒,这样的日子不多了,过一日,便少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