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颜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亓穹正坐在床边。
依旧一身黑衣黑面具,所以永远见不到面具背后是怎样一张脸。
如今她也没兴趣了,有些艰难地动了动脑袋,偏向里侧,不再入眼任何人,只若静等生命沙漏流尽最后几粒沙。
谁都没说话,这屋里仿佛已经迎进了死神,沉寂得可怕。
许久许久,久到木兮颜快要再度合眼时,突然响起了低沉闷重的话语:“还想再见他一面吗?”
是亓穹在说话。
对他突兀之言,木兮颜略惊。
只是除了微微起伏的呼吸,她并没有任何动静。
想见他又如何,自己的生命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他也即将迎娶旁人开始新的生活,此时相见,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
既是伤,那便由自己一人带走就可,惟愿他此生顺遂,一世欢欣。
“若想见他,明日上午到瀑布亭。”
不顾木兮颜有无反应,亓穹兀自定下。
再坐小会儿,见她已经阖了眼眸,起身离床,给她掖了掖被角后便出去了。
待脚步声远去,木兮颜缓缓睁眸,端正脑袋呆望着床顶帷幔,满腹疑惑。
亓穹行径太过怪异,当初自己跟踪辜楚玥到京城郊外的悬崖时,他对自己这个偷听者可是杀伐狠厉,再有其指使辜楚玥干了不少祸害东凌之事,本以为他掳来自己必然要行阴谋,可这两个多月来,似乎并没有。
不但没有,只要一回水云天,他还总会亲自照顾自己。
这也就是为何自己来了水云天,辜楚玥对自己愈发生厌的原因。
即便有疑,如今的她也再无精力和能力去一探究竟了。
罢了,只祈愿他不会给东凌、给阿北带去大祸患。
至于见阿北……她虽未明表态,但心里必然是想的,越到生命最后的日子,越想见他,只是诡秘如亓穹,其言未必可信。
*
次日,天气一如既往地好。
早饭过后,鬼使神差地,木兮颜竟真想到瀑布亭去看一看。
亓穹说,若想见阿北,就去瀑布亭……
其实她并不奢望他当真会带她去见阿北,只是那瀑布亭幽境如仙,音丝如铃,能让她静静回想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回想与阿北相知相爱的每一寸画面。
这一次她没有依靠轮椅,只让红茹扶着,有些艰难地往瀑布亭去了。
还远在亭外,就能感受那湖中清凉之气迎面扑来,瀑布驰坠之声亦是清响。
止步静听了片刻后,继续往前走,一直到亭外才再顿步。
亭下有人。
在见到背影的那一刹那,木兮颜突然颤抖得厉害!
那背影早已刻骨入心,哪怕只一眼,她也能识而无误,甚至能在她消散到几近于无的心上搅起惊涛巨浪!
“阿……阿北……”
唇角抽动了好几次,才震惊地吐出这几个字。
只是轻得如一根丝线,风一吹便会裂断。
突然立马转身,欲逃离此处。
她不能让阿北见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走……走……”
如痴呆呓语般重复着这个字,是说给红茹,也是说给自己。
只是……
“颜儿。”
刚往回没行两步,那熟悉的唤声猛然击在她心上!
身形险些趔趄,还好红茹扶得稳。
后来失忆的阿北唤她阿木,从前的阿北才唤她颜儿。
所以……难道……
又猛地回身!
是那张脸!
是那张她刻骨入髓、早已抚摸了千遍万遍的脸!
泪,忽而滑下,自其隐隐颤栗便可知她强忍得有多痛苦。
红茹松开了她,转身退出此地。
“临君北”行上前来,目光只纳得下那个一直在哭泣的女子。
木兮颜的目光也紧紧落在他面上,他每近一步,她的心就疼一寸,最终只无助地摇头,转身欲逃。
她太知道看着心爱之人一步步走向死亡而无能为力有多痛!
她不要阿北也体会这种蚀骨灼心之痛!
然……
刚抬步,整个人突然自背后落入一个灼热又宽厚的怀抱!
一双臂膀自身后穿上前来,将她紧紧箍入怀中!
好热,便似要将她这个冰冻的身体融化一般!
“颜……儿。”
背后的人将脸紧紧贴在怀中女人的耳侧,润唇轻启,摩挲出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木兮颜身子一僵,却突然猛地转身,拼全力将他一把推开:“你不是阿北!”
他不是阿北!
绝对不是!
阿北身上的味道、阿北的气息,她都太熟悉!
他不是他!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扮作阿北!”
没想到已虚弱如她,竟还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亓穹不备,直接被她推得跌退两步。
稳住后深看着她,眸中复杂万千,却柔情满覆。
尽管他不是阿北,木兮颜也不敢看这双眼睛,不敢看这张面容。
他与阿北太像,像到几乎一模一样!
像到若不凭气息和感觉,她都辨不出!
被这一刺激一拉扯,胸中又起了血腥翻涌。
见她状态不对,亓穹立马上前握上她的手臂扶住她:“是不是又……”
“不管你是谁,求你看在……看在我将死的份上,不要扮他。”
木兮颜打断他的“关心”,语间尽是卑微的祈求。
她想见阿北,是想见真真切切的他,而非一副假皮囊。
亓穹松了手,就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独自支撑、独自与命运抗争,心倏地刺痛。
原来过了这么多世,她的眼里心里,还是只看得见他。
纵然自己成了他的影子,也得不到她哪怕一眼的多见。
“谁说本宫主扮他?不过是老天无眼,让本宫主生了与他一样的容颜罢了!”
亓穹嗤笑,将刚刚流露出的关心与柔情悉数收起,封存在那张与临君北一模一样的面容之下,面上只剩冷嘲。
木兮颜已经有些迟钝了,对这番言语反应了好一阵才突然再抬眸看他。
黑色瞳孔中满斥惊愕!
“你……是亓穹?”
那张一直藏在黑面具下的脸,竟然与她的阿北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绝对不可能!
然,此问得来的是对方点头的肯定。
木兮颜呆了。
这个真相太过震惊,直击得她突然颓退了好几步,身子摇摇晃晃。
那随时可能跌坠的模样亦让亓穹提心,伸手想扶她,却不敢碰上。
谁都无言,只四眸相交,有人在打探,有人在重温。
许久过后,木兮颜突然笑了,只是笑容中爬满悲戚和无奈。
越过他身旁,径直去到亭下石凳上坐着,望着因风而起了粼粼微波的湖面,不言只字半语。
自从换心救阿北开始,她便知道这世间还有另一个“阿北”,他夺走了阿北的心……或者更确切地说,那人拥有阿北的本心,却又被权欲之人以烈火塑魂身而生。
难怪他的怀抱竟那般灼热。
亓穹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与临君北生得一模一样?”
不止临君北,还有往上数无数世的无数个他。
自己就如一个影子,每隔几十年,世间便会生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一旦他拿真面目示人,便会惹来无尽的祸事,后来为免麻烦,索性以面具作挡。
这一戴,也记不清是几百年了。
知道真相的木兮颜反而淡然,只动唇浅笑了笑:“既知真相,有何好奇。”
目光不由落到他的左胸处。
那里面跳动的,是本属于阿北的心脏。
心蓦地刺痛。
这离奇之事为何偏偏发生在阿北身上,偏偏让自己与阿北爱而不能全。
越看、越想、心越痛,最终直趴在石桌上,无声抽泣起来。
亓穹的手伸到了木兮颜的肩膀处,却始终不敢放下。
是否就是因那一世临君北拿半身骨血救你,才让你那般死心塌地地爱他!
直到数世过后再相逢,你们还是能如此相爱。
而自己,无论哪一世,从来都像一个局外人。
其实当初我也是能救你的呀,哪怕同样以半身骨血……甚至性命为换,我都愿意!
就是因为我为权欲之人所炼化而成,才永远得不到你的心吗?
可就算如此,就算我曾为噬权成性之人卖过命,却也终究抵不过胸腔中这颗心的正义。
生生为天下,世世护苍生,这是守世者的使命,也是这颗心的使命。
只是我不甘!
不甘自己明明以权欲为生,以邪恶为饮,却偏偏斗不过正义,斗不过自己的这颗心!
甚至斗不过每一世的临君北。
所以这数百年来,与其说我在与天地相斗、与强权合谋,不如说是在与自己的心一较高下,与心的主人一较高下。
其实……这么多年来,哪怕此心正义凛凛,还是受了权欲的侵袭,被我指使着去思谋了无尽的恶事。
就比如这一世在断雪崖救下辜楚玥,将她以楼断雪的身份安插入东凌,行杀谋伐,挑动内乱,便是想引动几国相杀,自己拥了这天下来玩玩儿。
直到我入大理寺狱救辜楚玥时遇到了假扮自己的临君北。
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我才知道这一世的他竟是东凌四皇子!
算算时间,百余年了,那家伙也该轮回了。
然真正让我惊喜的是你!
原来那一世我爱而不得、却被那时的临君北抢了真心真情的姬纾悦,是你……是临君北深爱的血眸女木兮颜!
起初我是不甘的,凭什么再轮回一世,你依旧选择了他!
直到后来我打听清楚了临君北的冰神石心即将消散,又得知你为了救他,甘愿以心换命。
数百年来,我的命中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人,皆逃不过贪欲嗔痴,爱恨情仇。
有人为权屠戮天下,有人为财众叛亲离,有人为名祸害苍生,但亦有人为苍生披肝沥胆,为百姓碧血丹心,为情爱奋不顾身。
时间教会了我是非成败转头空,邪终究难胜正。
所以尽管我是生于权欲之人,亦曾无恶不作,可看多了结果之后,反倒让自己清醒,也学会了抽身。
其实我知道,更多的是因自己胸腔内这颗正义之心的缘故。
你可知这么多世,我一直在寻你,在等你……
这一世,终于寻到了,等到了。
思绪游走,不及收回手,直到木兮颜抬起身时撞上,才回过神来,却并未立马收回。
木兮颜微侧头看着近在自己肩侧的手,顺而看到对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许久,才道:“好好保护那颗心。”
那是阿北的,既然被他夺走,就该好生呵护。
亓穹的手隐隐一抖,唇抿一线,眸光一刻不曾离开她,甚至直接与她相视。
手轻握成拳,收回。
“不想听听我与他的故事吗?”
木兮颜的眸光没来得及收回,又被这问引了去。
沉默便是答案,是想听。
“就讲讲他英年早逝的那两世吧。”
亓穹兀自说着,眸光开始变得深邃,幽远。
“他有护卫天下苍生之责,那一世四海鼎沸,兵戈抢攘,几十年来天下一直处在战乱之中,他便是长于那样的环境,一心还天下太平,于是一生戎马战沙场,在他终于平定战乱、还百姓一个安宁之世时,自己也倒在血泊之中……便是在那一世,我与他身心分离,各自为人。”
亓穹讲得很简单,却掩不住里面的凝重和责任。
“我虽有他正义之心,却也有被权欲熏陶的身,他为正,我为邪,我不死不灭地行于每一世,几乎世世都是他的敌人,直到一个名为姬纾悦的女子出现。”
“纾悦是一国将军之女,我与她的父亲有谋,便也结识了她,甚至……爱上了她。”
回忆到这里,亓穹看木兮颜的眸光愈发深邃。
“我以为在那一世必然能与纾悦终成眷属,谁料战场之上,她遇到了与我容貌一模一样的他。双方死敌,战场相见,皆留不得彼此,可心陷情爱,又杀不得彼此,两难之下,男人还是选择了国家大义,对女子动了杀机……只是谁也没想到,战事平息后,他拿半身骨血救了被他故意致昏的她……那时我才知道,我的存在不过是个替身……”
言语嗤然,隐隐有悲。
“我自然是不甘心的,于是接下来的生生世世,我愈发与他较劲……甚至可以说反目成仇,其实我也一直在等那个女子的轮回,只怪的是,后来便一直再未寻到过她,而仇人的每一世竟也都是孑然一身,直到……这一世。”
听到这里,木兮颜基本已经明晓了他们三人前世今生的恩恩怨怨。
轮回于世,前世的记忆早已消得一干二净,如今她只关心今生的阿北能平安顺遂。
“所以……你还恨他吗?”
他一直处在黑暗深处,以辜楚玥为剑,搅起东凌风云诡谲,该是依旧恨阿北,才会这样吧。
“你希望我恨他吗?”
亓穹不答,反问。
“不希望。”
木兮颜回答得很实诚:“你们本就为一人,心与脉相通,或许便是因为此,才会在那一世都爱上同一个女人……”
“又何止是那一世。”
其话音刚落,亓穹痴痴念叨。
木兮颜听见了,但也只是听了罢了,仍坚持想劝他放下对阿北的成见:“所以……可以不恨他吗?至少……在这一世,请别伤害他。”
她如今能为阿北做的,恐也就只有这些了吧。
许是太过思念,对着与阿北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她总不可控地将他看作阿北。
可他不是阿北!
怕自己陷在“幻象”中而无法自拔,她只能斩断这视线,低下头不再看他。
所以即便再活一世,你的眼里还是只有他……
亓穹的目光一直附于木兮颜身上……他可以为你舍命,我又何尝不可!
深深呼吸,面色不复凝重,再开口时,出言已成交易:“要我不对付他、不伤害他也可以,剩下的日子,你如何待临君北,便如何待我,直到冰神石心在你体内耗尽,直到下一世我和他公平竞争!”
“不可能!”
木兮颜绝然否决!
“咳咳咳……咳咳……”
因言语太过激烈,突然猛咳起来。
待捂嘴的手挪开时,掌心又是一滩血红!
亓穹心惧,亦疼惜,直接过来将她抱起入怀,迈阔步往殿中回去。
同时开口:“由不得你!”
“你放开我!”
木兮颜在挣扎,亦怕,怕亓穹当真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只可惜残弱的病体吞噬了她所有的坚韧,最终昏昏沉沉,晕死过去。
待两人走后,不远外大圆石柱后,幽幽现出一身影,细看,竟是辜楚玥!
当她刚刚看清亭下男人的容貌时,惊骇得指甲在石柱上抠出几条印痕!
后来隐隐听见他们的谈话,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倾心崇拜的宫主,竟然与临君北长得一模一样!
而他对血眸灾星那贱女人的倾心,早在数世之前便已然开始!
难怪自己会输!
原来还不及开始,自己就已经败得彻彻底底!
“哈哈哈哈……”
如疯魔一般,突然大笑。
可笑着笑着,虽收了声,却是眼泪直流。
跌跌撞撞无方向地走了几步,终难稳住身子,猛一跌,颓坠在地上!
后竟索性趴在地上绝望痛哭起来。
宫主是她被撕毁的残败人生中最后一点希望与光,老天却偏偏将她唯一生的希望也夺走了!
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她万念俱灰!
可她不甘啊!
同是一母一胎所生,凭什么血眸灾星反倒被所有人捧在掌心,自己身份高贵却蝼蚁不如!
搞错了,所有人都搞错了,自己才该是那个光芒万丈、受宠无限的人呀!
自己不会输的!
绝对不会!
既然是搞错了,那就要亲自纠正过来!
拳头紧攥,骨节飒白,因牙齿死咬而面目绷紧,挂在脸上的泪,此时看来映不出伤悲,反而尽显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