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方氏兄妹将将下船,便有方家的马车在下面守候,因为两厢并不相识的缘故,码头又是乱糟糟的,差点没有错过。
幸亏方琳琅瞧见了马车上的标志,让方钰过去问了一声,才算是接上了头。
来接人的仆人瞧见重伤的小乙,心中便暗道不好,也顾不得客气赶紧拉着人进城。
方氏兄妹坐在马车上,撩开纱窗向外瞧了一眼,只看见街市满是繁华,人烟更是鼎盛。
他们的目光落到了驾着马车的仆人身上,即使是下仆,这两人穿戴不凡,说话做事自有气度,反倒是衬得他们这两个方家人落到了下乘。
方钰紧紧捏着拳头,低头只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小乙,他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生怕自己被人看轻了耻笑。
方琳琅的嘴角也抿得绷直,但是透过纱窗看着那些热闹,她首先想到的却是童年时光,曾几何时,她也曾无忧无虑,享受着世间繁华。
马车进了城,又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只见一座大宅矗立在面前,大门上兽头散发着金光,门口蹲着两头雪白的大狮子,又有几个衣着华丽的仆人守在门口。
“是钰少爷和琳琅姑娘到了吧,快请进,夫人已经等了许久。”
方琳琅有些紧张的捏住帕子,开口说道:“让婶婶久等了,只是我家仆人……”
“琳琅姑娘放心,我们这就送小乙小哥去医治。”
方琳琅下意识的瞧了一眼哥哥,但方钰这会儿只看着开着的西边角门,脸色阴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却是不能给她任何的回应。
两人随着仆人们走进方家大宅,前头带路的仆人笑盈盈的说道:“这边到底不比京城,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两位少爷小姐还请别见怪。”
一路上他们绕过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进了穿堂便看见一个上好白玉做成的大插屏,后头才是正房大院,也是雕梁画栋,端方大气。
进了厢房,两人才看见那里坐着一位妇人,看着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样子,鸭蛋脸面,身材微丰,瞧见他们就露出慈善的笑容来:“是钰哥儿和琳姐儿吧,快到婶娘身边来。”
“婶娘!”方琳琅喊了一声,被身后的丫鬟一推,下意识地靠在了她的怀中。
方夫人搂着她,一番心肝宝贝的疼爱,眼角都带着几分晶莹:“我的琳姐儿,怎么看着这般瘦,可见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
“从小我就最疼你,谁知道一别多年,再见却是……”
“你放心,以后就在这儿住着,谁也欺负不了你们,有婶娘替你们做主。”
方琳琅被她勾起往昔来,忍不住也开始垂泪,甚至方钰也眼角翻红,显然都想到了当年的事情,三个人就差没抱头痛哭。
反倒是旁边的丫鬟连忙劝慰,有一个姿容出色的更是说道:“夫人,如今琳琅姑娘到了,你合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是引得姑娘一块儿哭起来,到时候心疼的还不是你。”
方夫人这才收了眼泪,笑着握住她的手:“瞧我,年纪大了反倒是不经事儿了。”
方钰又再次拜见了婶娘,才问道:“婶娘,不知道堂叔他是否在家?”
方夫人微微一笑,倒是说道:“最近你堂叔忙着府试的事情,连我也不大能见着他,原本你那两位堂弟倒是在家,不过这两日也被你堂叔压着读书,这会儿还未回来呢。”
“不过你们放心,我已经派人送了消息,等你堂叔空闲下来,必定回来见你们的。”
谁知道话音未落,外头一个丫鬟走进来禀告:“夫人,老爷身边的王竹过来了,说老爷已在书房,要见两位少爷姑娘。”
方夫人的神色微微一顿,但迅速反应过来:“瞧,这可不就来了。”
方钰和方琳琅自然拜别了方夫人,朝着书房那边走去。
路上方钰压低声音,避开前头带路的小厮,说了一句:“婶娘倒是一如往年。”
方琳琅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说了一句:“人都是会变的。”
方钰有些不明白妹妹话里头的意思,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方大人的书房门口。
“方钰、琳琅拜见堂叔。”
方大人年纪与方夫人相仿,但看起来却苍老许多,他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的玉树临风,但两鬓竟然已经带着霜色,平白看起来大了五岁。
面对侄子侄女,他脸上也并无那种欢喜,看起来端肃有余亲热不足,他只是点了点头,直接问道:“我听下人回禀,你们路上遇到死士了?”
听见这话,方钰脸上露出几分气愤,怒道:“正是如此,那些水贼不图钱财,只为杀人而来,被俘之后服毒自尽,绝不是一般的贼人。”
“堂叔,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爹早已经化为尘土,太子竟还不能放过我们吗?”
“哥哥!”方琳琅下意识的喊了一声。
方大人脸色都没动一下,只是淡淡说道:“钰儿,你已经到了弱冠之年,怎么还不如你妹妹沉得住气。”
方钰的脸色一变,低下头不说话了。
方大人叹了口气,又看向方琳琅:“琳琅,你可有话说?”
方琳琅看了一眼亲哥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依我看来,那些人与其说要杀人灭口,还不如说是威胁吓唬,若真的为杀人而来,人不够多,也不够狠。”
他们乘坐的不过是普通的客船,想要杀光一船人对于那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般兴师动众,最后却只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不是那人的风格。
听见这话,方大人倒是多看了这侄女一眼,脸上露出一分笑意:“你说的不错。”
“日前,太子曾向方家示意,想要结两姓之好。”
“什么?!”方钰惊叫出声,更多的却是愤怒,“他怎敢如此厚颜无耻,难道忘了当年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方大人起身走到方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动听:“他是太子,又有什么不敢的,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向我方家示弱了。”
方琳琅一双盈盈双眸也带着愤怒:“是啊,若不是这些年堂叔官运亨通,备受圣眷,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如何能看得上我方家女,即使为妾也不堪一提。”
方钰却紧皱眉头:“若是答应,岂不是显得我方家毫无风骨。”
方琳琅心中叹了口气,无奈说道:“想必堂叔已经回绝了。”
方大人点了点头,道:“我已回绝了太子,道我方家女不堪为妾。”
“只怕这样一来,便又狠狠的得罪了太子。”
方大人倒是笑道:“得罪了又能如何,当年一事,太子与方家早就结怨已深,远不是一个外嫁女就能缓和的,这一点太子知道,我也心知肚明。”
“好了,此事有堂叔在,总不会让你们遭难。”方大人安慰了一句,就转开话题。
“听说此次水贼袭船,是一位读书人救了你们?”
方钰点了点头,倒是露出几分感激:“确实,苏公子是来参加此次府试的,他看着文弱,胆气却是不缺,是船上唯有一个敢跟水贼搏斗的读书人。”
“若不是他的话,我跟妹妹就算不死,恐怕也得重伤。”方钰对苏凤章是真的推崇。
方大人脸色看不出什么来,只是点头说:“哦,若是如此的话,确实是有几分胆气。”
“大周百年安稳,读书人越来越文弱,哪里还有太祖年间的胆大心雄。”
方钰又道:“只可惜苏公子下船太快,倒是没来得及跟他道谢。”
方大人哈哈笑道:“这有何难,既然是来参加府试的,到时候一查名录便知道了,等查到了,本官便送上一份厚礼,谢谢他救了你们兄妹俩。”
方大人又略略说了几句,就打发他们离开,只是道:“安心在家住着,若有不便就告诉你们婶娘,她自然会处置。”
两人从书房退出,方琳琅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脚步,“哥哥,不知道小乙现在如何了,不如你去瞧瞧他,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这……”方钰确实是担心小乙的安危,但也不能把妹妹留在陌生的地方。
倒是方琳琅笑着说道:“不必担心,这里是方家,又有仆人带路。”
方钰一想也是,这里已经不是湖山县了,他便让小厮带着他往小乙那边走。
等他走远了,方琳琅却转身回到了书房。
一进书房,方琳琅便跪倒在地,口中喊道:“还请堂叔助我。”
方大人脸色莫测,就让她这么跪着,许久才站起身将她扶了起来,“琳琅,你可知道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这样真的值得吗?”
“你爹娘的仇,方家的仇,还有堂叔在,何需你一个女子委曲求全。”
“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方大人脸色沉凝,看着自己的这位侄女:“你可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粉身碎骨但无悔。”方琳琅再一次跪下,朗声喊道,“求堂叔助我。”
此时此景,方大人心中忍不住感叹起来,若琳琅是个男儿,他们方家何愁前程,只可惜……不知道他这一抉择,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