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当今皇帝虽然不是秦王,但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也能影响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皇帝派遣的使者带着文书抵达湖山县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
这时候的湖山县绿荫如海,繁花似锦,风光如画,走在乡间都是一种享受。
蔡大人接到消息时心中大惊,连忙亲自迎到了县衙之外,生怕有半点失仪:“下官参见刘公公,未能远迎还请公公见谅。”
刘公公年纪不大,作为阉人面白无须,长相清秀,看着也还算和气。
其实宫中但凡是有名姓的太监宫女,长相都不会差,毕竟他们的皇帝就是出了名的看脸,这一点朝堂之上人人皆知。
刘公公这会儿也客气说道:“蔡大人多礼了,咱家只是替陛下办事,无需这般客气。”
见他还算客气,蔡大人略微放心了一些,陛下要是想处置他的话,这些惯会看人脸色的太监肯定不能是这个态度:“刘公公一路定然辛苦了,不如先进去休息,晚上再接风洗尘?”
刘公公却道:“还是正事要紧。”
“蔡大人请听旨。”
蔡大人连忙跪下听圣旨,摆出自己最恭敬的神情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岁花吟案,知痛失良才,朕五内俱焚,犯人穆围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不死难消此冤,判斩立决,即时处刑!”
“穆氏族人,鼠目寸光,心术不正,有忝祖德,不堪为士,特赐二十年内穆氏不可科考,不可为官,不可为吏,以示惩戒!”
“念林长青英年早逝,朕甚可惜,着知县蔡文重修新墓,替朕祭祀。钦此。”
“蔡大人,还不快接旨?”刘公公开头提醒道。
被皇帝一番话吓得心惊胆战的蔡文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恭恭敬敬的将圣旨接了过去。
判罚穆围斩立决倒也罢了,针对穆氏族人的一番话,可是将他们整个穆氏的前程都给断了,二十年没有人能够成为士,如今穆氏的风光哪里还能维持的住。
不过此事与他无关,蔡知县对穆家也颇为迁怒,尤其是之前知道穆家居然不顾林长青的后世,心中便有一些恼怒他们不知好歹。
这会儿他心思一转,就笑着说道:“陛下英明,此事大快人心。”
刘公公也不管他心中到底如何想,笑着说道:“蔡大人,这人该杀的杀,该罚的罚,墓碑也得早早的修完,咱家得看着大人祭祀完毕,才好回去回禀陛下。”
蔡知县立刻说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穆围还在狱中,今日午时三刻就能处斩,不知公公可要去观刑?”蔡知县问道。
刘公公倒是笑道:“那场面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咱家就不去了,只要验明正身,别弄虚作假就是,陛下盯着此事,想必也不会有人弄虚作假,蔡大人,您说是不是?”
蔡知县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弄虚作假,更别提他本身对穆围也绝无好感,立刻说道:“这个自然,下官会亲自观刑。”
“穆家村那边,下官也会让人尽快通知,并且彻查湖山县内穆姓官吏,族人失德,他们并未监督劝诫,如此品行也不足为官。”
刘公公听了,顿时满意的说道:“蔡大人说得甚是。”
皇帝的圣旨在那边盯着,整个衙门空前绝后的运转起来。
穆围被关押在死牢之中,因为有人疏通的关系倒是并未吃多少苦头,但在里头待了几个月也是形容狼狈,憔悴不堪。
被拖出去的时候,穆围惊喜喊道:“是不是要放我出去,我没事了,我不用死了!”
拖着他的狱吏哈哈一笑,骂道:“到这个时候还做美梦呢,马上就要送你上西天喽。”
穆围惊恐叫道:“不可能,这还没到秋天!”
狱吏直接给了他一脚,踢着他往外走:“你运气,皇帝老子亲自下令,要把你斩立决!”
“不可能,不可能,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注意到我?”穆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虽说所有命案都要递到刑部,按理来说需要皇帝亲自批示。
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形式,大部分都是刑部的官员查证无误,就直接下发了。
“所以才说你运气好,快走,别耽误时间,误了时辰大家都要跟着倒霉。”狱吏粗鲁的推搡着,半点没有平时那么好说话。
穆围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大哥,求求你去告诉我爹,让我爹想想办法救我。”
狱吏却猛地拽回自己的手,骂道:“狗屁,你爹还能让皇帝老子改主意?”
不知道想到什么,狱吏脸色微微一变,直接捂住他的嘴往外推:“死到临头还要作祟,快走,把他的嘴堵上,别让他瞎嚷嚷。”
对面那狱吏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脱下臭袜子就塞进他的口中,堵住了他剩下的话。
穆围心中绝望无比,他还记得父亲临走前说的话,让他在狱中慢慢等,乖乖的别惹事儿,等到了秋天他就想办法买一个体型相似的人,直接将他换出去。
虽然这么做需要砸下去很多钱,而且将来他再也没办法参加科考,但活着总比死了强!
但是现在秋天还没到,他爹承诺的人也没送进来,他却要死了。
一直到这一刻,穆围依旧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林长青不愿意当书童是错,不愿意帮他作弊是错,不愿意给他写诗代笔也是错。
他不过是失手打了他一下,林长青死了,那是自己福薄命短,怎么能怪他呢?
他不能死,他怎么能给一个书童偿命!
时隔几月再见阳光,穆围不但没有感受到温暖和舒服,反倒是浑身发抖,恨不得再一次钻进自己曾经避之不及的地方。
更可怕的是,在他被押送往刑场的路上,周围的百姓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第一个人扔出了烂菜叶子,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臭鸡蛋,臭菜叶,甚至还有人扔过来一坨屎,如果不是周围有官差看着,他们怕是要冲过来打人。
“就是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好歹是同乡呢,为了一首诗就动手杀人,平白无故毁了一位大诗人。”
“连皇帝老子都听说了此事,为此大发雷霆,这才要把他斩立决呢!”
“就我看斩立决还不够,这样的恶人就该千刀万剐,才对得起死去的无辜之人。”
等抵达刑场的时候,有人狠狠的敲了一下他的膝窝,穆围整个人跪倒在地,抬头便看见上头冷面无私的蔡大人。
蔡大人亲自下来验明身份,又让当地的教谕等人确认,这才皱眉问道:“为何堵住了嘴?”
狱吏连忙解释:“大人,这小子一路上骂骂咧咧有辱斯文,我们这才堵住了他的嘴。”
蔡大人没发现异样,还点头说道:“那就别拿到了,省得他临死还要攀咬他人。”
狱吏心中窃喜,连声说道:“小的遵命。”
被堵住嘴发不出声音的穆围抬起头来,依稀还能看到周围有熟悉的面孔,那些似乎是县学的生员,也曾经跟他称兄道弟。
但是此时,他们一个个羞于与他对视,看他如同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不,不是如同,他确实是脏东西,衣摆上甚至还有人粪。
此刻的县学也空空荡荡的,教谕几个临时被叫走,到时候要验明穆围的身份。
而其他生员听说穆围要被斩立决,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也纷纷赶往刑场观刑,往日热闹的县学一下子不剩下几个人。
刘雄原本也是要去的,他对穆围深恶痛绝,但见苏凤章没动身,他奇怪问道:“苏兄,你不跟着一起去看看吗?”
苏凤章却摇了摇头,继续拿出一本书来抄写:“不必了。”
刘雄有些看不懂苏凤章的心思,问道:“苏兄,难道你不想看着穆围人头落地?”
苏凤章却只是说道:“他人头落地,长青也不会再回来了,看了,不会让我高兴几分,不看,也不会有什么遗憾,还不如留在这里多看几本书。”
刘雄想了也觉得是,这么一想闹哄哄的看人处刑是挺没意思的,“倒也是,不过苏兄你听说没有,陛下的使者还在县衙呢,听说还要修缮林秀才的墓。”
提到此事,苏凤章倒是有些出神。
刘雄还在继续说:“林秀才活着的时候生活拮据,死了之后倒是运气好,连陛下都听闻了他的大名,还让知县大人亲自祭拜。”
“恐怕咱们湖山县一带,除了他之外再也无人有此殊荣,他这般就算是死了,也是值了。”
“值吗?”苏凤章反问道。
刘雄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的说道:“当然,我还是觉得活着更好。不过人都是要死的,死的风风光光总比窝窝囊囊的好吧。”
苏凤章笑了一下,是啊,谁想死呢,活着多好啊,能看春日的风光,也能晒冬日的暖阳但既然死了,能有这份哀荣也能略表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