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苏大人已经到了。”荣亲王府的管家低声说道,眼中脸上满是担心,不怪他如此,荣亲王府看似鼎盛,实际上却无继承人,只有一位和静君主。
荣亲王的身体原本就不大好,年前大病了一场之后越发如此,这一次为了废太子一事劳心劳力,在宫中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废太子的事情一定下,他还未从宫中离开就直接倒下了,还是侍卫将他送回了王府。
一番折腾之后,荣亲王醒来第一件事不是见王妃和郡主,反倒是让人去把苏凤章请过来。
也幸亏皇帝存着心思,御赐给苏凤章的宅邸距离两座王府都非常近,不然这个时辰去请人过来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苏凤章走进屋内,心中却奇怪不已,他与荣亲王的关系不远不近,若说有几分渊源的话未免太浅薄了一些,若说没有交情的话却也不对。
但无论如何,荣亲王离开后宫之后第一件事也不该要见他才对。
一进屋,苏凤章便闻到了满屋子的药味,以至于他忍不住想起当初刘老夫人临死之前的情景,忍不住皱了眉头。
荣亲王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虽然有些灰败但精神看着还可以,毕竟有太医的医治和无数珍贵药材滋补着。
见他进来,荣亲王笑了笑,倒是有几分当初商人王欢的影子在。
“苏大人来了?”
苏凤章恭敬行礼之后,才开口问道:“不知道王爷深夜召见,有何要事?”
荣亲王指了指床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这才说道:“本王没什么事情,只是从后宫之中出来,忍不住想要找一个人聊聊天。”
苏凤章挑了挑眉,对这话不尽信。
荣亲王笑了一声,抬头看着他问道:“这话,苏大人想必是不大信的。”
“你不信也没什么,太子已经被废,本王这心里头却不甚爽快,满腹的话却无人可说,这才想到了苏大人。”
沉默了一会儿,荣亲王补了一句:“这些话,别人不懂,苏大人想必是能懂的。”
这倒是太高看他了,苏凤章瞧着荣亲王,开口说道:“王爷厚爱,若是不介意下官鄙薄,下官自然愿意洗耳倾听。”
荣亲王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太子嚣张跋扈,对我这个叔叔也不甚恭敬,这些年来本王也并不喜欢他,甚至心生厌恶。”
“但是今日见他从云霄跌落到尘埃中,忽然心生感慨,这一幕与当年何其相似,皇家争斗一轮接着一轮,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了结。”
苏凤章笑了,说道:“权利角逐历来如此,即使再过千百年也不会改变。”
“是啊,财帛尚且动人心,更何况是帝王之位。”荣亲王自嘲的笑了一声。
苏凤章却觉得这位王爷的悲秋伤春十分没必要,作为荣亲王,皇帝最为信赖的弟弟,这一次废太子事件若说荣亲王完全没沾手,苏凤章也是不信的。
荣亲王只是感慨了一句,又说道:“本王并不同情太子,他有今日也是你自己作出来的,自己种下的因,便要自己来尝尝这苦果。”
“只是不知为何,听见他哭嚎不听,本王便忍不住想起当年。”
“苏大人,你可知道本王年轻的时候,曾有过两位至交好友,堪称生死之交。”
苏凤章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不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荣亲王在京城的名声可不好,是个出了名的二混子,向来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当初他刚踏入京城的时候,还有人曾经提醒要当心四个人,其中荣亲王府就占了两个,一个王爷一个郡主,如今又多了一个郡王女婿,一家四口三个都能上榜也是奇事儿了。
荣亲王瞧见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忍不住笑了起来:“本王青春年少的时候,也还不是这幅混不吝的样子。”
“苏大人,你见过云骞云寺卿,那你觉得云骞是个怎么样的人?”
苏凤章私底下只见过云骞两次,但每一次都印象深刻,云骞云大人的身体似乎也一直不好,但他往那儿一站无人可以小看他。
苏凤章琢磨了一下,回答道:“人中龙凤,精明强干,铁面无私,高深莫测……”
不知道哪个字戳中了荣亲王的笑点,他连声大笑起来,最后笑得眼中满是泪光,才缓着气说道:“那你可知道,当年的云骞一心一意想要为民父母,那时候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进入大理寺,成为陛下手中的一把刀。”
苏凤章眼皮子一跳,云骞的精明能干无人能反驳,但要说为民父母的话就太过于牵强了,毕竟这一位做的事情都是顺着皇帝的心意,以至于不少人暗地里骂他是鹰犬。
“没想到是不是,往前二十年的话谁能想到有这一日呢?”
荣亲王回忆起往昔,眼中浮现起几分眷恋来,“当年一个我,一个云骞,一个方明思,乃是生死之交,有着相同的志向。”
“方明思居长,我排行第二,云骞最小,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若不是皇室身份限制,当年我们恨不得桃园结义。”
方明思?苏凤章觉得这名字万分熟悉,思索了一番才恍然想起来,这是方钰与宫中玉妃娘娘的亲生父亲,早已经死去多年。
“陌上秋风动酒旗,江头丝竹竞相追。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绣毂尽为行乐伴,艳歌皆属太平诗。微臣幸忝颁尧历,一望郊原惬所思。”
“那时候我们三个青春年少,斗志昂扬,以为凭着一己之力便能让大周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如今想想还觉得自己天真可笑。”
“苏大人,你知道我们那时候做了什么吗?”荣亲王忽然问道。
苏凤章越听越是警醒,沉默了一下还是回答:“助龙?”
荣亲王哈哈大笑起来:“可不就是这个,有什么比这个更快,更迅速的达到目的呢。”
“本王是先帝幼子,方家云家都是世家大族,当年正是有我们的鼎力相助,如今的陛下才能顺利登基。”
“谁能料到,这却是本王此生做下的,大错特错的一个决定。”
“陛下心肠软,耳根子也软,对我们三人软,对元后更软,当太子的时候,那是有容人之量,成了皇帝,反倒是成了弱点。”
“陛下只想要看所有人和和美美,若是两个人意见不合,谁跟他更加亲近,他便倾向于谁,他喜欢谁,便要护着他,不辨是非。”
这些已经是怨上之言,苏凤章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荣亲王为何如此。
荣亲王又问道:“苏大人,你是不是也觉得陛下对本王十分纵容,百依百顺?”
苏凤章还未回答,他就自嘲笑道:“那你可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们的陛下心中有愧,看见本王便觉得羞愧,所以这些年本王不得不避出京城,免得他见得多了,不想羞愧了,索性就把我整个荣亲王府也端了!”
“那时候我们三人太过天真,还以为要面对的只是朝臣,谁料到最后不过是一阵枕边风,便让当年的政变烟消云散,功败垂成。”
苏凤章的心跳加速,恍然已经被掩盖的一干二净,还是他在翰林院中翻阅了无数的记载才隐隐约约能够找到的那件事。
甲午政变!一场由当时的翰林院大学士方明思主导发起的,针对朝廷时弊的政变。
这场政变从开始到结束只花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以方明思身死,方家败落作为结局,甚至没有辐射出京城的范围,知道此事的人都少之又少。
荣亲王大笑起来:“我们三个人,一个是陛下的亲弟弟,一个是他的伴读,一个是他最为信任的好友,结果三个人加起来,却还不如一个女人!”
这句话荣亲王说的咬牙切齿,可见他对元后和皇帝的仇恨。
但是很快,他整个人瘫软下来,摇头说道:“不,不对,我们不是败在一个女人手中,是败在自己的手中,从一开始,我们就太天真了,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我们该懂的。”
苏凤章盯着这位情绪大起大落的王爷,终于开口问道:“王爷,您与下官说这个,总归不是只为了找个人谈心吧?”
荣亲王看着他说道:“当然不是,本王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年我们三人的志向。”
苏凤章不知道是什么误导了这一位王爷,给了他这种错觉,“王爷,下官要的不过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并无伟大志向。”
“你有,并且走得比我们当年稳当。”荣亲王却如此说道。
苏凤章微微挑眉,荣亲王继续说道:“若是以前没有,以后不妨多想一想。”
苏凤章口中发苦,忍不住问道:“王爷,下官到底是哪里入了你的眼。”
荣亲王却笑道:“本王在狱中第一次见到你,便知道你不是寻常人,这些年看下来果然如此,你能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到户部右侍郎的位置,却还能维持一颗初心,这一点尤其难得。”
苏凤章只得继续说道:“王爷,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也是下官的冤枉,但下官位卑言轻,无足轻重,实在是搅动不了这些大局。”
荣亲王却说道:“本王会帮你。”
苏凤章摇头说道:“但下官却不想掺和。”
荣亲王却笑了,指着他说道:“你跟老五就差穿一条裤子了,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一些,苏凤章,你以为自己还逃得开?”
苏凤章却道:“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荣亲王的脸色阴沉下来,问道:“当年你乡试答卷,可有改天换地的志向。”
苏凤章一晒,叹了口气说道:“到了京城,下官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荣亲王听了这话,忽然看着他说道:“不,你有这个志向,你只是不信本王,不想同本王合作。”
苏凤章确实是不信他,事实上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弄出什么海晏河清的大周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在他看来,荣亲王的志向未免太过于理想化了一些,当年政变失败不只是元后的参与,更有朝廷文武百官的反对,只靠着他们三个人显然不能成事。
而且这些年来元后家族步步败落,其中必定有荣亲王和云骞的手笔,这两位显然也不是那么清白无辜之人,不必让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荣亲王的眼神微微一闪,忽然又说道:“苏大人,本王可以先给你透个底,这些年来本王与云骞从未忘记当年志向。”
苏凤章忽然想到什么,看着荣亲王问道:“王爷,你与云大人支持诚亲王,难道就不怕当年之事重演吗?”
荣亲王对他的注视毫不闪避,道:“正因为害怕,才需要苏大人继承这份志向。”
苏凤章微微挑眉,算是彻底明白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笑道:“王爷,你有所误会。”
荣亲王却摇头说道:“本王并未误会什么。”
“本王膝下只有一女,和静与诚亲王自小交好,本王倒是不担心她将来受苦,只是本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身边却无可信可用之人。”
“听闻苏大人十分疼爱妹妹,比之弟弟更甚,想必也能理解本王的一片苦心。”
不等苏凤章再次回答,荣亲王继续说道:“苏大人不必急着回答,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帝王之心不可测,若能自保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苏凤章只得告辞离开。
荣亲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床后走出一人,却是云骞。
他的脸色比荣亲王更差一些,皱着眉头问道:“你为何偏偏看中他?若说才学过人,精明能干,也不只是他一个。”
荣亲王笑道:“你不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
云骞反问道:“你对他的评价倒是不低。”
荣亲王眼神暗淡下来,说了一句话:“他一路走来,还能有一颗初心,实在不易。”
“只有这样的人,本王才能放心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