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凤章送完苏兰章回到家中,正巧遇到几个孩子从学堂回来。
当年分家之后,苏家只剩下三个主子,日子难免清净了一些,虽说有刘能在,但苏凤章怕苏赵氏待着无聊,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
正巧那时候湖山县送信过来,说族内有几个孩子颇有几分读书的天赋,虽然还未考中功名,但先生多有夸赞。
苏凤章想了想,索性去信将这四个孩子都接到了京城亲自教养。
四个孩子里头,最大的苏经文乃是苏辞章的长子,苏经国是苏草章的次子,而苏经辉却是隔房的孩子,不过都姓苏,算是苏家人。另有一个刘季显却是月溪村其他姓的孩子,能被送过来可见他读书的天赋实在出众。
“爹!”喊这话的是刘能,如今他已经是人高马大的大小子了。
“二叔!”其余四个孩子都是这么称呼苏凤章,实在是当年苏家也并未合并排行,喊起来有些麻烦,索性都只从他们家排了。
苏凤章笑了笑,问道:“这么巧,一道儿回去吧。”
刘能第一个蹦跶到苏凤章身边,他越长大跟刘威越是相似,个头已经快要超过苏凤章了,但在他面前依旧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爹,今天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苏凤章笑着说道:“衙门无事,就早些回来陪陪你们。”
“那敢情好,奶奶这几日都在念叨你呢,说一整天的不见人影。”
后头四个孩子见他们这般亲密都有些羡慕,苏经文便笑着插嘴说道:“二叔,昨天大奶奶还说要亲自下厨,待会儿瞧见您回来肯定高兴。”
苏赵氏瞧见他们几个一道儿过来果然很高兴,如今她年事已高,最是喜欢热闹,顿时满脸笑容的喊道:“今儿个怎么这般凑巧,都累了吧,快先喝口水歇一歇。”
自然有丫鬟早早的端了茶水过来。
苏凤章坐到苏赵氏身边,笑着说道:“娘,衙门那边忙完了,这几日都有时间,您看着要不要去哪儿玩,儿子陪你一道儿去。”
苏赵氏却说:“你难得休息,还不如在家里头歇一歇,到处跑多累啊。”
不等苏凤章劝说,她又说道:“娘年纪大了,也不爱到处跑,坐马车都觉得身子骨颠得慌,还不如在家里头待着舒坦。”
刘能却在旁边拆台:“奶奶,如今的马车都装上弹簧了,哪里还会颠得慌。”
苏赵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奶奶年纪大了,能跟你们年轻人比吗?”
苏凤章倒是也没勉强,转而说道:“那也好,正好后院的花儿都开了,方才碰到兰章,我让他休沐的时候带着媳妇孩子回来,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这感情好。”苏赵氏一听果然高兴,还说道,“到时候把慧慧也喊上,让她带着女婿孩子回来多住几日。”
这要是以前的话,苏赵氏肯定觉得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住着不成体统,但如今世道有些不同了,她也能说出这番话了。
苏凤章自然不会不同意,一顿饭倒是吃的其乐融融。
等吃完了饭,苏凤章还把几个孩子留下来问了问功课,五个孩子里头,刘能其实偏爱武艺,虽说如今还在读书,但已经确定将来是要走武举的。
从湖山县来的四个孩子倒是都想读书,不过论天赋的话还是刘季显更加出众一些,心思也通透,反观苏家的三个孩子略逊一筹,但也各有各的专长。
在他们进京之后,苏凤章摸了底便跟他们畅谈过一次,让几个孩子考虑将来的道路,如今他们心底有数,反倒是不如进京时候那般发虚了。
苏赵氏坐在旁边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儿子教导孩子,眼底也露出几分笑意。
等孩子们都走了,苏凤章见她这般,便笑着问道:“娘,干嘛这么看着我?”
苏赵氏笑道:“只是觉得二郎会教孩子,也有耐心,这一点三郎可得好好学学,三郎媳妇都跟我告状了,说他对着孩子总是大小声,说不过孩子还要自己生气。”
苏凤章顿时笑道:“那两个小子也是调皮,等下次过来我教教三郎。”
苏赵氏瞧他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二郎,你跟王爷现在如何了?”
苏凤章脸颊微微泛红,避开她的视线说道:“什么如何了,还不是跟以前一样。”
苏赵氏叹了口气,拍着他的手背说道:“二郎,如今你身居高位,娘其他的不担心,就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你身边孤单。”
“娘知道你要说刘能那几个孩子,可是孩子长大成人了都会娶妻生子,到时候他们自己有自己的家人,哪里能够时时刻刻的陪在你身边。”
“其实这些年过去,娘也想通了,你要做什么娘都不会反对。”
苏凤章心中对她这番话是感动的,便安慰道:“娘,你放心吧。”
苏赵氏笑了笑,又说:“王爷对我这个老太婆也照顾的很,不说那些灵丹妙药,每年送过来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都不少,她待你也是真心实意。”
苏赵氏回顾自己的一生,恍然发现她这一生的荣辱都在次子身上。
曾几何时,她对这个儿子也多有忽略,那时候她有出息的夫君,聪慧的长子,对次子即使是疼爱,但终归不如长子那般看重。
谁能想到一晃多年,家中生出那么多的变故来,最后苏家的一切都寄托在凤章身上。
每每看到苏凤章忙得脚不沾地,苏赵氏便心疼不已,却也毫无办法,每当这种时候,她便会想到当年苏典吏的话,说这孩子机灵却不用到正道上,不过也无大碍,家里头有宗章在,作为小儿子凤章没出息也无事。
到了后来,她眼看着苏凤章越走越远,越站越高,不再担心他会不会出息这件事,反倒是牵挂起他的终身大事来。
苏凤章一直并未婚娶,大周从文武百官到草民百姓,对此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甚至连看着苏凤章长大的白姨娘也对此十分不解,私底下偷偷问苏赵氏为何不劝着一些,不娶妻生子的话,年轻时候还好,等百年之后岂不是孤单。
说一句实在的话,苏凤章打下这么大的家业,难道就心甘情愿的传给隔房的人?
白姨娘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对苏凤章也有几分真心实意,不然她才是该盼着苏凤章孤老一生的那个人才对。
苏赵氏只是笑着摇头,说劝不动,也不想劝,孩子高兴如何就如何。
到后头,人家见诚亲王隔三差五的往苏家送东西,百般的讨好苏老夫人,还以为苏赵氏也是碍于这两位不言而喻的关系所屈服。
没有人知道,苏赵氏不再催促劝诫,是因为心底一次次压下去的那个想法。
一直到临死之前,苏赵氏恍然想起记忆之中最为艰苦的日子,夫君和长子一病而亡,曾经的亲家落井下石,家里头银钱都花的差不多了,二叔一家能帮的十分有限,她二婶话里话外还带着几分数落。
那段日子,是苏赵氏这辈子最难忘,也是刻骨铭心的日子。
即使过去了许多年,那种心惊胆战,害怕绝望的情绪也一直刻画在她骨子里头。
她恨陈家的薄情寡义,怨夫君和长子经不起挫折,怪县太爷不留情面,甚至将二叔一家,月溪村的人都怨怪上了,无一不在嫉恨。
丧事一场接着一场,在唯一的小儿子也病倒的时候,苏赵氏心中只有怨恨苍天,为何让她遭遇这般的苦难,是她不够虔诚吗?
看着白姨娘那双健康活泼的孩子,她心底甚至生出为何死去的不是这对兄妹的可怕想法。
幸亏,她的孩子没有死,他又活过来了。
死过一次的凤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浪荡,变得沉稳变得机智变得有担当,一日之间变得比当年的宗章还要成熟一些。
苏家也确实是在他的一手支撑之下,一日日的变好起来。
苏赵氏看着他考中秀才、举人、进士,入朝为官,一日日走到了无人可及的地步,成为大周上下人人称道的苏大人,或不可缺的苏大人。
就是这个孩子,他贴心孝顺,带给她无比的荣耀,让她死后也有脸面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让她被无数的人羡慕和敬重。
她也是疼爱这个孩子的,为了这个孩子,她甚至可以牺牲自己,为他做所有的事情。
他们就像是最亲近的母子,即使是外人看着也要感叹一声母子情深。
可是,就在她放任这孩子终身不娶的时候,心底为何要有愧疚?
在快要合眼的时候,苏赵氏依旧放不下这个孩子,她总觉得自己亏欠他许多。
废了最后的力气,她紧紧的抓着孩子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道:“凤儿,你是个好孩子,是娘对不起你,是苏家对不住你,你是个好孩子。”
看到苏凤章眼中的恍然大悟,她露出轻松的笑容,合上了双眼。
这辈子,她唯一亏欠的一个人便是这孩子,但是她已经撑不住了,再也不能陪着他身边了,等到了地下见到二郎,也不知道那任性的孩子会说什么?
也许他会说,娘,这些年你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