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得救了。”江见月趴在肉铺餐饮区的吧台上,揉着眼睛。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许明明的叮嘱也早被放在了一边。好像从一开始她就认定了这个男人是个好人,无条件地相信无论多少次,他都一定会再救她。
没道理,没依据,但心里这种感觉很明晰。这奇异的,让人惊喜的,来自一个陌生男人的安全感。
这是一家很小的店,一侧是肉类橱窗和冷柜,另一侧是堂食的餐桌椅,暖色的灯和桐木吧台看上去很有烟火气。此时店里没有顾客,大概已经打烊了。
除了那个男人之外,只有三两个伙计围在吧台边吃饭,江见月闯进来时他们都愣愣地看过来,像是被她的狼狈样吓了一跳。
江见月也不见外,凑到暖气旁边一边拧自己滴水的头发一边斯哈斯哈:“这儿好冷啊。”
“后面有备用工作服,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换上。”这时男人从冷柜后走出来,抬手指向店内后厨的方向。
“不嫌弃,谢谢!”江见月眼睛发亮,浑身湿衣服太难受了。
后厨另一边有一扇小门,里面应该是休息室一类的地方,灯光有些昏暗。
靠近时,江见月看见门内漆黑一片,不自觉脚步一顿,后背撞上了跟在身后的人。
“害怕了?”男人虚扶了一下她的肩,淡淡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不是怕你。”江见月扭头解释,“我小时候被坏人绑走过,后来就一直有点怕黑黑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毫无顾虑,觉得什么都可以告诉面前这个人。
男人却神色不明地看着她:“那你怎么还敢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江见月又从他眼里捕捉到和在机场时一样的神情,领会到他是在说自己缺乏安全意识。忽然觉得他很像哥哥啊,看着严厉,实际上是在关心她。只不过她哥说这些话她就很烦,现在换一个人,就觉得亲切。
“敢啊,不是遇见你了吗?”她嘻嘻一笑,挑起眼尾看着身后的男人。
女孩眼睫乌黑,瞳色清亮覆着水光,抬高的眼尾像是在挑衅,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觉。
“真当我是好人?”陆在川喉结微动,嗓音沉下去,目光也突然变得深不可测。
这下,江见月一愣。
说实话,异国雨夜,月黑风高小黑屋,她要完全不虚是不可能的。忽又想起许明明先前那些危言耸听,她不自觉把呼吸都屏住了。
不会吧,真的信错了人?
然而此时,她看见男人一双薄唇微微勾起,抬手开了灯。
灯光坦白亮起,江见月发现面前的小黑屋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办公室,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这个男人是故意在吓唬自己。
“你好烦啊!”她脸上挂不住地红了一片。
男人眼中一层浅笑,拿了衣服给她。
江见月身上穿的是一条羊绒连衣裙,被雨水淋透之后变得又沉又紧绷,背后拉链涩住怎么都解不开。
她努力了一会儿逐渐烦躁,转头开门看向外面的人:“我拉链卡住了衣服脱不下来,麻烦你帮我一下。”
提这个要求的时候,她并没有因为对方是男的而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平时男模画多了,对于性别隔阂越来越麻木,再说她这个人,几乎一门心思地痴在创作上,对于男女那些事没有什么感觉,有点像个没开窍的小孩。
所以她不知道,这幅场景在另一个人眼里是什么样子。
陆在川看见斑驳的木门半掩,灯火昏黄,女孩将自己的衣裙胡乱扯落了一半,偏着头,让潮湿卷曲的发尾贴在肩与锁骨上。因为湿和冷,她的雪色皮肤泛着红晕,口中的呼气变成白雾。
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
“自己想办法。”他垂眼切断视线,背过身去。
“那算了,我不换了。”江见月没想到这人命都肯救,这么一个小忙却不帮了,一下来了脾气把衣服一放。这也不能怪她,以前在家,但凡难穿点的衣服都有人帮她穿帮她脱。
窗外吹来一阵风,冻得江见月牙齿打架。她一边发抖一边悄悄回头看门外,发现那人竟已经走了。
眼泪又快出来了,她怎么这么惨。
就在她一边自我怜惜一边拼命脱裙子的时候,头顶忽然一沉,一条宽大的浴巾盖下来。
“我帮你,别感冒。”男人的声音,带点无奈。
也不知那该死的裙子是认人还是怎么的,一经他的手,卡死的拉链滋的一声就滑到了底。厚重的裙子落下来,江见月感觉身上一轻。
本来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但就在这一刻她的脑子里忽而闪过一双手,仿佛看见那双性感的手带着些微力道拉开她背后拉链的样子。
很奇怪啊,身体明明已经被大浴巾遮严实了,心里突然后知后觉地害羞。
“可以了你出去吧!”她回手便将人推出去了,非常不留情面。
陆在川没生气,倒笑了笑。
关好门,江见月拍拍自己莫名发热的脸,哆哆嗦嗦地拿衣服来穿。那是一件很干净的白衬衫,又宽又大,带着肥皂的香味,她穿好之后突然觉得很喜欢。
“哎,这件衬衫是你的吗?”隔着门,她问外面的人。
“不是我的你就不穿?”男人语气淡淡。
噗,仗着有扇门遮挡,江见月偷笑,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就不穿。”
换了干爽的衣服坐在暖气边,江见月肚子更饿了。
看见店里吧台上摆着一份没动过的员工餐,她便转头问男人:“那个是不是你的呀,能不能给我吃?”
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她声音里多了点理所当然,有点像是在跟他撒娇了,甚至都有那么点“既然你帮了我,那我就要赖上你喽”的意思,只不过她自己完全察觉不到。
“那个凉了,你等等。”男人神色平淡,简单一句话后便转身去了后厨。
不多时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热气腾腾的餐盘。
江见月一看,竟然是一碗卖相漂亮的云吞面。
还记得小时候,父母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上大学的哥哥就把她带去了港岛,让她借住在陆家。那时候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心情很差,又水土不服,每天都不肯吃饭,后来陆家人特地请了酒楼老师傅给她煮很清淡的鲜虾云吞面,才把她哄好。一直到现在她长大了,每每胃口差不舒服,家里的阿姨还是会给她煮一碗云吞面。
此时此刻,没想到。
店外雨声阵阵,风吹得广告牌摇摇欲坠。江见月缩着腿窝在暖气旁边,拢起半干的头发,忽然从一碗云吞面里找到家的感觉,又或许比家更亲切。
“好香,你做的?”她捧着碗,抬头看对面的男人。氤氲的热气从碗中升起,从她这方绕到他那里。
男人正抽了纸巾擦手上的水,听她问时只是笑了笑,却不作答。他那双手不知是被烫到还是怎么,指尖有点发红。
这时候有个店伙计在一旁插嘴:“对,他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啊。”江见月埋头吃得格外认真。
绵延好几天的饥饿感终于在这一刻被填补。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那碗云吞面的味道竟然跟记忆中在港岛吃到的一模一样。
吃饭期间,她听见男人和店伙计用法语交流。她法语不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模糊捕捉到一个名字——Duchamp,杜尚。
就着云吞面,她让这个名字在唇舌间反复流转,越念越觉得很适合那个人。
“你叫杜尚,对吧?”她抬起头看着他。
对方手里动作顿了顿,一旁的伙计也愣愣盯着她。
“我就知道。”江见月觉得她猜对了。
一边吃下碗里的最后一个云吞,她一边咀嚼着这个法式发音的名字,但是因为嘴里塞得太满,她把“champ”念成了“香”,杜尚变成杜香。
“那,我可以直接叫你‘香香’吗?”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故意这么问。
没想到,男人居然平静地说“可以”。
好像无论她叫什么,他都会答应。
得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江见月心里忽然一阵开心。
有了昵称,就算是朋友了呀。
“嗯……香香,那就谢谢你的款待还有你的衣服啦。”她起身,带点做作地向男人浅鞠了一躬。说罢转头见外面雨已经停了,便抓起自己先前换下来的衣服转头推门跑掉。
“回头见!”远远扔下这么一句。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就是一下子觉得好像有点太高兴了,需要吹吹冷风。
当女孩脚步轻快地跑远,店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十分诡异。
所有店员都在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但没有一个人真的开口说话。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只见一只矮脚腊肠犬迈着小碎步走到吧台旁的男人脚边,歪头疑惑地盯着他看。
陆在川弯下腰,用指尖轻轻地搔了搔狗头。
“Duchamp,名字借我用一用。”
另一边,几个店伙计憋了好半晌,其中一个才壮起胆子问:“先、先生,敢问那位小姐是……”
“是我前世欠债的小祖宗。”陆在川透过印花玻璃窗看着江见月离开的方向,嗓音低沉柔和。
“怕她一个人不安全,麻烦各位多照看。”
在场所有人这时纷纷露出大彻大悟的表情:哦,所以他一夜之间买下并清理了整片街区,是为了这位小祖宗的安全。
好的,现在他的小祖宗就是方圆百公里所有人的祖宗了。
陆在川,年纪轻轻就杀进全球富豪榜的人,原来这样的人也会苦等另一个人,甚至不惜半夜下凡来肉铺扮伙计,还跟狗抢名字。真相甚至令人想哭。
这边众人还在惊叹中,另一边门口的铃忽又响了。
叮铃一声,小祖宗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从外面探进半个身子朝陆在川吐了吐舌头,把声音拖得很长:“香香,路上好黑呀,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香:我有什么办法,她说她讨厌我全家
狗:ok,所以我现在叫啥?
——
杜尚(法国艺术家Marcel Duchamp):江见月心目中人类历史上最帅的艺术家,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