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盐欢
陆云薄小心地剥下裹在书上的书皮,露出书籍本来的样子。
其实,那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杂志。
杂志封面印着一个美国年轻人,嘴角上扬,面带微笑。
他戴着一副大大的方形黑框眼镜,穿淡蓝色衬衣,外面套一件淡蓝色毛衫。举起食指,指尖上悬浮着一个黑色的软盘。
右下角印着一行小字:MicrosoftBossBillGates。
杂志的正上方,印着杂志的名字:TIME。
这是1984年4月16号发行的《时代》杂志,在这个封面上,正是当时不满三十岁的比尔盖茨。
陆云薄轻轻抚摸杂志的封面,若有所思。
唐明亮口中的陆厂长,正是他的三叔,陆宏远。
片刻前于立人出言不逊,叫骂中提到陆宏远,这才惹得他情绪失控。
这本杂志,便是陆宏远送给他的。
数年前的夏天,陆云薄启程去大学。上火车前,陆宏远把这本杂志塞到他手里:“云薄,戴上这本杂志。三叔找了好久才找到这期,你在火车上看看。”
“杂志上这人,比尔盖茨,听说过吧,他就是搞计算机的,年纪轻轻就是大富豪了。你相信三叔,学计算机绝对有前途。”
陆云薄收下了这本杂志,从此总是把它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这本杂志,当年陆宏远给他的时候,已经是一本旧刊了。他虽然竭力保护,却依然无法抵挡纸张的老化,如今杂志内外页都有些泛黄。
他看着杂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重新给它包裹上书皮,小心地放回保险柜,压到了账本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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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精维让陆云薄停职半天写检查。
这要是放在以前,陆云薄肯定觉得是天大的事情,如今想来却一阵欣喜。
口头警告,停职半天。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下午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只要心够大,停职算放假。
陆云薄看看表,刚过十一点,还不到大家下班吃饭的时间。
他想起早上彭纭说,她要带儿子去看厂办托儿所,心里一阵担忧。
办公室里的人都昏昏沉沉的,有的人正忙活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工作,而另一些人,只是坐在那里,想尽办法打发时间。
这番景象,他早就看习惯了。
他琢磨着就算自己今天没来上班估计也没什么人在乎。
那我就先溜了。
陆云薄随手抄起几张文件,装模作样地就往外走。
“诶,你干嘛去呀。”梁杰还是嘴快,陆云薄没走两步,就被他质问。
“厂长找我有事。”陆云薄头也不回地答道,一个箭步就冲出了办公室。
太阳就快到了正午最毒的时候了,办公室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陈门房正在打盹。
大门平时都开着,陆云薄怕吵醒了这人又徒增是非,一猫腰,闪身就出了大门。
机械厂的这些妖魔鬼怪真是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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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上人挤着人,大夏天的,陆云薄闷得快喘不过气。
厂办托儿所离自己上班的地方不算太远,只有两站路。
他有些后悔搭公交车,原本只是为了方便,结果竟是活受罪。
想起自己上辈子挤地铁的时候,上下班的男男女女,每个人都衣着整齐,光鲜亮丽。
看来优雅的前提是,公共交通上要有冷气。
虽然只有两站路,陆云薄逃下公交车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他上衣和裤子都是腈纶的料子,闷得难受,他能感觉到汗从身上顺着大腿都流到脚跟了。
这么下去非脱水了不可。
陆云薄四下张望,车站旁边有个推着车卖冰棍的人。
“老板,来个冰棍儿。”陆云薄说。
“得嘞。”老板掀开冰盒上隔热的棉被子,在里面翻腾着,“还有草莓味的奶糕,您尝尝。”
“不用了,奶糕吃着腻,就冰棍儿。”
“行,给您的冰棍儿。看您这么热,我这还有矿泉水,冰的,您来一瓶?”
不早说。陆云薄看着已经被自己咬了一口的冰棍儿,暗暗道。这冰棍儿太冰,吃得慢,一时半会不解渴。
“好好好,冰水,给我两瓶。”
陆云薄实在渴得难受,顾不上正在吃的冰棍儿,掀开矿泉水的盖子,咕嘟咕嘟灌进了喉咙。
“爸爸。”陆云薄身后突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叫喊他。
陆云薄一转头,只见彭纭拉着陆劲正走过来,他们身后一辆公交车正缓缓离开。
“你们怎么这会才来,我以为你们都已经在托儿所了。”陆云薄问道。
“我带儿子学算数,儿子学得快,我就多教了一会。”彭纭答道。
陆云薄点了点头,又转向冰棍摊老板,摸出十块钱递了过去,说道:“老板,给我再来两支奶糕,还有一瓶水。”
“好嘞!”老板答道。
“儿子,这你和妈妈的奶糕,你和妈妈一人一个。”陆云薄接过老板的找零和奶糕。
“谢谢爸爸。”陆劲小脸上也挂满了汗珠,开心地喊道。
陆劲年纪还是太小了,小手抓不住奶糕,彭纭喝了口水,抱起了陆劲,举着奶糕给他吃。
“纭纭,今天这托儿所,咱看看就行,你先别定下来。”陆云薄开口道。
想起上辈子发生的事情,虽然一时没有什么对策,但是先给彭纭提个醒总是没错的。
“好。”彭纭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还是应了一声。
大多数公办托儿所都是放寒暑假的,机械厂办的托儿所却不同,只放春节寒假,夏天照常开着。
彭纭想让儿子在这里上学,也考虑到这个原因。这样她就有充足的时间出去工作了。
托儿所门口有块招牌,用油漆画着朵黄色小花,旁边写着:西联子弟托儿所。
“有什么事儿啊。”看两个大人抱着个孩子,门卫问道。
“孩子快要入托了,我们想来看看。”彭纭答道。
“是机械厂子弟吗。”
“是,我丈夫是机械九厂的。”
“填这个表,登记一下。姓名、电话。”门卫懒洋洋地从抽屉掏出个本子,推到一家三口面前,“进去了以后找黄园长。”
彭纭填了登记表,写了自己和陆云薄的信息。
三人进了托儿所,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个黄园长。
一个女老师正从面前走过,彭纭上前去问:“您好,我们想找黄园长,请问怎么走。”
“来看学校的家长是吗,那边。”女老师指了指幼儿园的一个阴凉角落,“看见那个带个帽子的人吗,那就是黄园长。”
“谢谢您。”彭纭谢过女老师。
女老师冲着彭纭笑笑,又望向自己指的方向,表情有些不悦。
黄园长的周围围了一群孩子,她似乎正在训斥着其中一个。
“丁华,我让你叠个兔子,你这叠的是什么呀。”
“黄老师,早上您教的我没学会。”叫丁华的孩子委屈地说道。
“没学会不会问人啊,你看人许茂杰怎么叠的那么好?”
“老师,我坐在后面,实在看不清。”
“看不清,看不清是理由吗?”黄园长高声喊道。
丁华吓得不敢说话。
“我早上说了,谁叠不出来兔子就罚站。你,去那边站着去。”
丁华哇得一下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就知道,自己这么笨,学习还不上心,长大能有什么出息?”
围在黄园长周围的孩子都噤若寒蝉,整个角落里鸦雀无声。
“黄老师,天气这么热,您就别让丁华罚站了。”一个看起来大一点的孩子说话了。
“热什么热,你看他那么黑,再晒晒也没关系。丁华,站着去!”黄园长用手扯了一把丁华,把他拉到了一边罚站,转头对刚才说话的孩子道:“许茂杰,你少跟丁华玩,你看他傻不拉几的。你聪明,将来可是有大出息的孩子。”
丁华哭得更厉害了,黄园长却看都不看一眼:“哭什么哭,再哭也没人管你,你老爹老妈也管不了你。”
黄园长教训丁华的时候,陆云薄和彭纭一直在旁边看着,听到这话,彭纭突然生了气:“这老师怎么这样呀,我说说她去。”
“诶,别冲动。”陆云薄拉住了妻子。
黄园长名叫黄文娟,这个人他太了解了。
上辈子,他就把陆劲送来这个托儿所上学。黄文娟方才是怎么对丁华的,大概也就是怎么对自己儿子的。
那时陆劲上了这个托儿所,彭纭便去找了份工作,每天两人轮流接儿子放学回家,全家人日子都以为日子好了起来。
没想到半年以后,陆劲却越来越孤僻。
本来三四岁正是能跳能闹的年纪,但是回到家却不爱说话,人也没有以前机灵,做什么事情都变得迟钝。
彭纭吓得以为孩子出了什么身体上的毛病,带去医院查,一切正常。
陆劲学习越来越差,性格更是变得怪异。
彭纭没办法,上班不满六个月,便辞了工作,把儿子重新接回了家自己照顾,又足足陪了陆劲一年半。
经过彭纭无微不至的陪伴,陆劲的性情转变了很多,这才让他去上了小学。
要没有彭纭的努力,儿子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都不敢想。不过陆云薄和彭纭也都意识到,就算儿子好了很多,也再也不是那个灵动活泼,思维天马行空的孩子了。
想到这些事情,陆云薄比彭纭更加愤怒。
要是那时就有心理干预治疗分析的话,自己的儿子多半是受了童年创伤。
那个叫许茂杰的孩子他也有点印象,似乎是哪个领导的儿子。第一次见这个孩子的时候,看起来正直而且懂礼貌,后来再见,已经变得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幼儿阶段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教育阶段,这托儿所里的每个孩子,都受到黄文娟的荼毒。
她害了丁华,害了许茂杰,也害了他家陆劲的一生。
这托儿所绝对不能上!
“你干嘛拉我,你看那孩子,哭成什么样了。”当了母亲的人见不得小孩子被欺负,彭纭生气地看着陆云薄。
“纭纭,你现在去和她理论,你走了怎么办。”陆云薄说,“你就算这会儿和她讲道理,说赢了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你一时出了气,你一走,她指定要把气出在孩子身上。”
彭纭有些冷静下来,但是还有点不甘心,说道:“那咱们儿子将来也上这托儿所,我现在不说,将来她要是这么对咱们儿子怎么办。”
陆云薄心里一沉,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不过他决定还是解决眼下的事情。
“纭纭,咱们孩子上了这个托儿所,你也不能时时守着他吧。那个黄园长,要是这样对咱们孩子,我们也无能为力。”
“那怎么办呀。”彭纭拽着陆云薄的手,焦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咱们得想个招,彻底收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