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盐欢
“罗主任，这个机器有没有设备说明书？”陆云薄语气中充满激动。
“应该是有的，每个机器都有一个，大概都收到某个工具柜里了。”
“还请麻烦您帮我找一下。”
“行，我给你看看。”
车间的柜子大多都是用来存放工具和工装的，所以找到一个放着说明书的柜子并不困难。
罗宏翻了翻几个角落的柜子，很快就找到了一叠说明书。
“这有好几种机器的？你要哪一种？”罗宏高声问陆云薄。
“就要我面前这台机器的，型号是DECKEL-258。”陆云薄把在角落找到的机器型号念给罗宏。
不一会儿，罗宏拿着一本厚厚的设备说明书回来了。
陆云薄接过说明书，说明书的封面发黄，而且由于常年在车间存储，一股机油味。
他翻开说明书，内页倒是很新，想来是从来没人翻看过。
说明书的前半部是德文，他一句也看不懂，好在后半部是英文。
虽然陆云薄英文生疏太多年，但是靠着字典还是能勉强啃下来的。
陆云薄又在车间里转了几圈，几乎把每个德国机器都看了一遍。
他四处探索一番，确认了这些机器几乎全是来自于同一个公司，同一个生产批次，都生产于一九八五年。
罗宏躲着不跟在陆云薄后面，随后说道：“你们机械厂的好多设备，也是同一批次进口的。”
“真的吗？”
“嗯。”罗宏肯定道，“轴承生产可不容易，这些年全靠这些德国设备。”
陆云薄突然意识到什么，说道：“罗主任，说明书能不能借我几天？”
罗宏摆摆手说：“没问题，你就拿去吧，放在那这么多年也没人看。”
其实陆云薄并不需要这本说明书。
他所在的机械九厂，主要负责加工轴承。
而他刚才并没有在这个车间找到生产轴承的机器。据他所知，只有自己所在的九厂，以及七厂八厂才负责加工轴承。
不过，虽然加工的东西不同，但既然是同一批机器，其原理是相似的。
陆云薄的担心是，万一自己机械厂的说明书遗失了，他好歹还有个参考，所以才开口问罗宏要了这本设备说明书。
“谢谢罗主任。”陆云薄道。
在车间研究了一番，陆云薄觉得自己收获颇丰，对技术比武的事情也多一分把握。
陆云薄说道：“罗主任，车间我看得差不多了，您带我去找沈厂长吧。”
“好，咱们走！”罗宏一口答应。
机械一厂的厂长沈志明，应该算是九个厂长里资历最老的。
他在建国之前就参加了工作，工作没多久就当上了生产队队长。
后来机械厂成立，他就到了机械一厂工作，这一干就是几十年。
沈志明老成持重办事稳妥，年资也老，集团公司一直想把他调到机关去。
他不喜欢在机关呆着。
他和工人打了一辈子交道，觉得还是领导机械厂自在些。
上级三番五次要调动他，都被他回绝了。
时间久了，领导也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给沈志明升了处长，也给他了一个新职位——生产加工处的副书记。
至此以后，沈志明是机械一厂的厂长，同时也是九个机械厂的总厂长。
他便真正安定了下来，踏踏实实做生产的一把手。
今天两个企业同时来取他们的订单，沈志明确实有些忙碌，但是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沈志明还是井井有条的做着手中的工作。
此时负责运输的司机，已经把卡车都开走了，还剩下几个财务人员在和沈志明交接。
陆云薄和罗宏走到办公室门口，就看到几个人在忙碌地进进出出。
“沈厂长，今天的货款，签一下单吧。”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道。
沈志明接过男人递上的一张纸，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盖上了印章，对眼镜男说道：“小王，这四月份的订单，今天就算是交货了。”
“嗯。”眼镜男应了一下，随后轻声说道：“但是五月份六月份的的订单，沈厂长您可得赶快了，我们领导一直在催这批货。”
“放心吧，误不了你们的。”沈志明淡淡答道。
“还有那一批精密螺纹。”那个人犹豫了一下，“这个单子也很紧要。我们单位下半年要生产一批设备，要是我们拿不到这批货，生产任务就完成不了。”
“我估摸着我们领导可能要找别的订货商。三工机械新开了一个高精仪器机械厂，我听说我们领导准备去那儿订货。”
那个男人说这些话，仿佛是在催促沈志明。
沈志明面无表情，也不搭话，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
“生产效率的事情，我们集团公司的领导也很重视。昨天和今天，生产部的徐书记一直和我在讨论这件事情。回去告诉你们领导，让他别着急，这件事情我们是一定会解决的。”
“三工机械的精密机械厂我知道，东西虽然好，但是好东西生产成本也很高，他们的成本上去了，你们的成本也低不了。”
沈志明已经是□□湖了，像这种程度的讨价还价，他把分寸拿捏得非常好。
眼镜男连连答道：“沈厂长，我们还是相信你的，毕竟合作这么多年了，只要你们能把之前的订单完成，我们下半年的零件还从你们这儿定。”
眼镜男说完这番话，又和沈志明寒暄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见那人离开，罗宏带着陆云薄走上前。
“罗主任，今天的货都交接完了吧？”沈志明问道。
“嗯，都交完了。今天两家公司挤到一块儿，可把我忙坏了，还好有这个小伙子帮了我一会儿。”罗宏答到。
沈志明转头看向陆云薄，问道：“这位小同志是？”
罗宏介绍开口道：“沈厂长，这个小伙子是第九机械厂的，过来问比武的事情。”
“哦，九厂的。”沈志明应了一声，缓缓摘掉自己的老花镜，没和陆云薄说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
“今年的订单比去年翻了快一倍，生产效率跟不上了。这还只是普通零件的订单。今年以来精密零件的需求量也增加了不少，咱们的机械厂，能生产精密零件的机器不多。”
“刚才你们也听到了，精密零件做不出来，普通零件的生产可也跟不上。”
“这么大个机械厂，这么多工人，就连基本的订单都完成不了，这像什么话？”沈志明低沉的声音说道，语气中带着责备。
他为机械厂奉献了一辈子，自然是不愿意到老了的时候，看到机械厂日薄西山的样子。
“每天都有新的机械厂冒出来，一些老的机械厂也在革新技术，别人在革新，我们却在原地踏步。再这样下去，要不了两年，就要被时代淘汰了！”
陆云薄和罗宏都静静听着，没敢插话。
“集团有一个精密仪器实验室，我去问过了。实验室里那几个人，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什么也不懂。”
精密仪器实验室。陆云薄心中一颤。
“我记得，以前倒是有个叫冯勇的，水平不错，但是后来离职了。没想到，离了一个冯勇，精密实验水平差成这个样子！”沈志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听到冯勇这个名字，陆云薄再也抑制不住激动，插话问道：“沈厂长，您知道冯勇现在在哪儿吗？”
“这我可不知道，我也只是以前听人说起，集团公司有个精密仪器实验室的部门，里面有这么个人，能力不错。”沈志明疑惑地看了陆云薄一眼，“怎么，你认识这个人？”
陆云薄当然认识冯勇。
他之所以能对技术比武抱有一丝希望，正是因为他曾在和冯勇的一次谈话中，大致了解到了车间里德国机器的情况。
当然，这段记忆不仅是关于冯勇的，同时也是关于他的三叔陆宏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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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同样是这样的一个盛夏，陆云薄自己蜷缩在书房里，身上那件发皱的白短袖被汗水和泪水浸透。
屋外传来阵阵叫骂。
“没出息的东西！没出息的东西！养了你十几年，养了个废物。”
这句话，陆云薄今天早上听了多少遍，他已经数不清了。
“哥，哥，你怎么了，动这么大气？”陆宏远方才还在楼下的时候，就听见他哥家里传来阵阵叫骂，赶紧加快了步伐冲上楼。一进房门，也来不及换鞋，两步迈到了一间屋子的门口。
他哥陆宏伟背对着他，斜坐在卧室的床上，一侧的腿盘在床上，用手撑住身体，另一边的腿和手臂都耷拉着，身体一上一下的起伏。
陆宏远手里拎着个红色塑料袋，他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放在卧室的立柜上，从里面掏出来一瓶酒。
“我听厂里人说，今天好多孩子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云薄学习这么好，肯定能考个好大学。看我给你带的这酒，茅台。我专门问我老领导要来的，还剩小半瓶呢。”
陆宏伟骂了一早上，本已没了力气，被三弟这几句话又激怒了。
“考个好大学，他考个屁的大学！废物，废物！”
陆宏远看见床上扔着一个信封，旁边有一页纸，毫无疑问那就是录取通知书。
云薄没考上？他皱了皱眉，伸手拿起那页纸。
抬头上几个大字：华洋理工大学。
南方最好的理工大学之一！
“我说哥，你犯什么病呢？云薄这不是考上了吗，华洋理工。”
他哥恨恨的咬着牙，喘着粗气，“有个屁用，考那么点破分，连个机械工程都上不了，让人学校给调剂了！”
调剂了？陆宏远接着往下看：陆云薄同学，录取你入我校，计算机科学系，电子计算机专业。
“你看看，什么狗屁专业。老三我问你，你知道啥是计算机，计算机能干啥？”
“老子养了他这么多年，指望着他能考个好专业，学机械，学工程。毕了业，去你们厂上班，效益又好，你又是厂长。”
“老三，你是咱家唯一的大学生，以前条件那么苦，你怎么就考得那么好，你怎么就学了机械。再看看他，给他吃好的喝好的，王八蛋，不争气。”
陆宏远没再言语，任由他哥继续咒骂着。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几步来到了另一间卧室门前。
陆云薄把头埋进手臂中，蜷缩在窗边。
陆宏远俯下身，一只手抚在他的头上，“臭小子，你牛X呀，华洋理工大学。”
陆云薄没抬头，身体轻颤了一下，声音含糊不清，“三叔，我没希望了。”
“别扯淡，你十几岁小伙子，人生还长着呢，什么就没希望了。”
“机械，我没考上。”
“别听你爸胡说。”陆宏远压低了声音，“他上过大学吗他，一辈子窝在生产车间，就知道机械机械，他懂个屁！”
陆云薄微微抬起头，手臂的缝隙中，透出通红的双眼，“你也是学机械的。”
陆宏远没继续说下去，站起身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子汉别哭，走，你今天跟三叔走。”
半晌之后，陆宏远从屋里走了出来，陆云薄低着头藏在他身后。
“哥，云薄今天跟我住了。”陆宏远笑着说道。
“爱他|妈去哪去哪，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