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跟着来到一楼大堂最左侧的楼梯口,上了二楼突闻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放眼望去原是一说书先生正讲到故事的精彩处,台下不少听书人跟着从座位里站了起来,急着知道故事后面的发展。而后去往三楼,还只在楼道间,便能听到那一声字正腔圆教人一唱三叹,待上到了梯口,微微抬眼就见着台上生旦声情并茂的演绎,随之扫往看席处,却也是座无虚席。
又到四楼,与方才热闹景象不同的,这里可谓是高雅,八方悬挂着诗词歌赋、水墨丹青画,堂间几张大的书案并排摆放,不少文人墨客围此提笔留作。等去了五楼,发现较之前安静许多,厅堂的布局都是用竹帘隔断起的雅间,若不是来去小厮端着的托盘传来的阵阵茶香,也教人看不出这儿是间茶坊。
从一楼到五楼,每层经营各不相同,这让璇宁不禁好奇一会儿的最后一层又是什么营生?
走到台阶口,上了没几步,微许春风拂面,惹得璇宁仰起了头,碧空如洗,这顶楼竟是供客人观景之用?
踏上最后一阶台,璇宁左右环顾,红色横梁撑起的六角攒尖顶下,除了几方梁柱和围栏,四周再无其他遮挡物,场地也极为空旷,这里虽无消遣之事用来闲度时光,却丝毫没有减少客人在此的兴致。
一旁,万俟秉舒瞧出璇宁眼中隐隐的惊奇,恰时道:“公主可以到这边来看看,视野会很开阔。”边说,亦是走到了栏边。
璇宁神色依是淡淡,只立在阶梯的扶手旁,回望过去:“惠王,本宫来此处并不是为了看风景。”
身边的南荣亦欢则一脸戒备地盯着面带笑意的人。
“是,不过秉舒还是想问问公主,刚一路走来,公主心中可有何感想?”万俟秉舒颔首,诚恳注视着白丁俗客中这抹仪态万方的身影。
璇宁微扬了头,即便还不知这问话里有何指向,但仍是不露怯地回道:“皇城脚下,确实比其他城郡县繁华得多,单就糕点坊,仟味坊的生意这般昌隆,本宫一路来也是少见。而这云斗楼,层层营生皆不相同,满足了不同客人的需求,最可贵的这里可以说是鱼龙混杂之所,平日里,惠王若是想打听什么消息,云斗楼是个好去处。”
万俟秉舒眉目舒展:“多谢公主提的这个建议,云斗楼日后秉舒一定常来。”转而,万俟秉舒看向了楼外,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身在这八丈高楼,也能闻见商贩们的叫卖声:“那那些百姓,公主见了可觉得分外有朝气感?”
一瞬,璇宁的眼神由冷转沉:“惠王有话请直言,本宫不喜欢绕弯子。”
“公主其实大概也猜到秉舒会说什么。”万俟秉舒回身,无不赤诚开口:“路过绵郡,公主看到百姓忧心战事时曾言不会同情我凉国百姓,可刚刚在仟味坊,公主不顾自己万金之躯去搀扶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媪,就连素日里性子极冷的文嘉公主,在那人多纷杂的紧急时刻也没有对那老媪的困难漠然置之,而是主动帮她寻孙。两位公主看似冷漠,实则心地纯善,秉舒敬重永宁、文嘉两位殿下的为人!”言罢,万俟秉舒深深地揖了一礼。
而璇宁和南荣亦欢的面色却愈加阴郁,璇宁更是免不了的一斥:“凉惠王,你以为你自己很是了解我二人吗?”
万俟秉舒直起了腰背,口吻依旧至诚:“秉舒只是看出了两位公主的不忍心。识微见几,两位公主也定不愿看到战事蔓延,百姓流离失所。若到那时,老媪会真与她的孙女失散,云斗楼便不再是百姓们闲来的消遣之所,集市也不会如眼下这般热闹非凡。故秉舒……”
“够了!”南荣亦欢听着恼火,毫不留情地拆穿万俟秉舒打的心机算盘:“你说这么多,不过就是想我们退兵罢了!”
璇宁眼里闪过一丝鄙夷:“万俟秉舒,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们凉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夹枪带棒的话,万俟秉舒反倒是有些喜出望外:“永宁公主指摘的是!之前我凉军行事多有不妥之处,我凉国朝廷对那些百姓也没有做到爱民如子,故今日我凉国革心易行,愿与两位公主、与冀国共创一个盛世太平的天下!”
盛世太平的天下……璇宁心下一阵悸动,希冀的光却在眼中一闪而过,若不是了解凉国的行事作风,她倒真会被这话给诓了进去:“万俟秉舒,你口口声声说要‘太平天下’,可据本宫了解,凉国近十年来大大小小对周边小国不断发动战争,如此情形,你让本宫怎么相信你的话?凉惠王?”
面对这番质疑,万俟秉舒多有难言:“永宁公主心中犹疑,秉舒理解。之前之事秉舒不为我凉国言辩一字,但今后,秉舒以自己性命作保,在无他国犯我凉国,我凉国绝不会主动挑起任何纷争!”
“惠王殿下,你这话未免说得太信誓旦旦了!”话音刚落,南荣亦欢便忍不住冷笑:“凉国你做得了主吗?”
“虽说凉国储君如今另有其人,但只要他一刻没有坐上那把椅子,万事便都有变数。”万俟秉舒正色看向南荣亦欢,步步沉稳走去:“文嘉公主,昨夜本王想与你谈的也正是有关此事。你和你兄长想要复国,并不只有打仗这一条路,炘太子能许你的,本王也能!”
南荣亦欢听却又一声轻笑:“这恐怕还是不能的,毕竟我想要的是你、还有你那好弟弟的命!”
哪怕明知对方想取自己性命,万俟秉舒也一脸无惧,大义凛然地看着眼前一双如寒冰的眸子:“以文嘉公主的武艺想要我等性命不难,不过秉舒还是想问问公主,公主和兄长蛰伏十多年,如今随冀太子挥军北上且得了那么多胜仗,这心中究竟是兴奋多一些?还是茫然多一些?”
一侧,璇宁眉间不由一蹙,万俟秉舒的问话明显是在攻心!正欲出言斥时,她果不其然就见南荣亦欢着了这道:“你都说是得了胜仗,自然便只有兴奋,何来茫然一说!”
“文嘉公主回答的干脆,但为何秉舒从公主眼里未看出有半分的喜悦之色?”
“凉惠王!你休以为你这套说辞便能让我们和你达成交易!”璇宁此时沉声一喝,袂下拉着纤细的手将南荣亦欢往自己身后带。
万俟秉舒没打算罢休,仍对着南荣亦欢紧问:“文嘉公主怎么不回答了?是不是其实在公主心里,在得了胜仗的那刻也有对前路未知的无措?”
“可笑!我为什么要无措?万俟秉舒,你少在这里拐弯抹角,信不信,我让你当场毙命于这云斗楼!”南荣亦欢不由嗤笑,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候在旁的尔羽尔倩一直注意着三人间紧张的气氛,直到当下听见南荣亦欢的这句话,二人才不约而同担忧地看向自家主子,却见是一张从容的笑容,话音也依如平日里的那般温和细语:“文嘉公主可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近日可有不少禁军侍卫在街上巡视,一旦他们听到什么动静……”
说到这里,万俟秉舒一顿,目光瞟向面前的璇宁:“何况是为了永宁公主,你也不会在此出手。”
霎时,南荣亦欢将璇宁护在了身后,闪到了万俟秉舒的近前,伸手擒住了他的脖子:“你若敢伤璇宁半分,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同时,我会血染整个凉国京都!”
“潭雪姑娘不要!”
“还请潭雪姑娘收手,我家公子从未有伤公主的念头!”
尔羽尔倩惊呼,冲到了南荣亦欢的身边为自家主子求情。
场面骤然剑拔弩张,引来了其他闲散客人的侧目。万俟秉舒一扫亭间观望的百姓,叹息地对着南荣亦欢道:“文嘉公主,你闹的动静再大些,引来的真就不止这些普普通通的平民了。本王知道文嘉公主的武艺有多高,也大概了解古月阁的实力,相信文嘉公主能为永宁公主做到那般地步。但你却对本王所想知之甚少,本王身为医者,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即便你我立场不同,但本王一直是想心平气和与你商谈国事的。”
“万俟秉舒,你少拿身世来威胁人!”璇宁深邃的眸光紧定在万俟秉舒的脸上,这样一张看似悲天悯人的面孔却含了太多的算计。
“秉舒只是实事求是而已。”万俟秉舒平淡若水的眼神看向璇宁:“秉舒的命不值钱,仅仅只是不愿看到因为自己的一条命,而使得世间动荡。”
忽而璇宁想到了清南姜家,万俟秉舒一人系了一国朝堂和江湖两方势力,若他真有不测,姜家怕是会对古月阁出手……念及到阁中无辜的众子弟,璇宁的心暗颤,袂下的双手是握紧了松,松了又紧。
南荣亦欢这时恨恨地罢了手,显然也是想到了这层:“好,我就给你个机会,和你心平气和地谈,看你能给出什么我们满意的要求。不过,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两位公主,这边请。”万俟秉舒颔首一笑,随即走向清静无人的栏边。
璇宁和南荣亦欢移步跟上前去,万俟秉舒适才缓缓说到正题,他先是看向璇宁:“永宁公主,你此次凉国之行,想来只是要带上官小姐离开,现在本王允你所想,不知冀军可否退兵了呢?同时,十年前,我五弟向冀国所借的粮草兵器等,我凉国现向冀国十倍偿还。这条件,永宁公主可满意?”
“惠王,你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你不要忘了,你还欠本宫一整个襄国!”璇宁唇角微勾,目不斜视盯着这气势沉稳的人。
万俟秉舒眉目略显凝重,浅浅的笑容却如旧挂在面庞,“十年前的一战本王自是忘不了,包括莒国……”说着,万俟秉舒的视线滑过南荣亦欢的脸上:“还有近年来我凉国每一次将士们的出征,本王都未敢忘却。究其因,只为那些因战事而颠沛流离的百姓,亦有那些因战事而与亲人自此永别的将士……本王数次为这等事情心痛不忍,又如何能忘?故本王想请两位公主和冀太子退兵,如此天下百姓得一个安身之地,众将士也能合家团聚。”
此番话刚落,南荣亦欢便不住冷嗤:“少在这里假仁假义了,这话换作别人或许我还会心生几分敬意,但你万俟秉舒、凉惠王,你可知你现在这副样子有多可笑?有多可耻吗?”
直面讽刺,万俟秉舒没有一丝的狼狈不堪:“诚然如两位公主所言,我凉国之前为一己之私挑起了诸多战火,害得无数百姓流离转徙,甚至许多无辜之人因此丧命……战争的残酷两位公主亲有体会,本王心知两位公主心系苍生黎民,断不会因个人仇恨而做下令世人可耻之事。”
“你……”最后一句,璇宁听了可谓是恼起火。
万俟秉舒不给人驳斥的机会,继续道:“本王知道永宁公主定会说冀军不会伤害平民百姓,可兵荒马乱,百姓们总归是会受到惊吓,公主难道想看到翁媪们、妇人孩童们惶惶不可终日吗?”
璇宁的呼吸凝住,面对质问她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南荣亦欢同样话到嘴边又无从反驳,刹那,几人间只能听到相互的心跳声和轻浅的呼吸声。
静了许久,阵阵清风徐来,璇宁的心跟着一冷:“凉惠王可真会扣帽子!”
万俟秉舒歉意地鞠了一礼,道:“本王知道哪怕是倾我整个凉国,也无法弥补当年我凉国对二位公主造成的伤害,如今本王能做的就是帮上官小姐回到永宁公主的身边,而文嘉公主,你还你有你的兄长陪在身边,本王能为你们兄妹二人做的,便是在你们复国之际为你们保守古月阁这个秘密。”
“呵,凉惠王,你算计得够精!”南荣亦欢按捺不住地又是讥讽。
“本王这里只为天下百姓而算,永宁、文嘉,尔等皆是仁人义士,本王在此代天下黎民谢过二位公主的深明大义之举!”一语话毕,万俟秉舒慷慨淋漓地揖礼,垂眸之下是那稳操胜券的自信。
璇宁和南荣亦欢见状俱沉默不言,暗自有了思忖。
“扑棱扑棱——”忽地,一只白鸽飞落在万俟秉舒的肩头,她二人面前,万俟秉舒也不回避,轻轻地捧过温顺的白鸽,仔细地从妃红的爪下取出密信。
白鸽一眨如墨的眸子,舒展双翅翱翔空中,万俟秉舒才流露出凝重的神色,但也就一闪而过,转瞬便抱歉地又行了礼告退:“秉舒突有要事处理,先行一步望二位公主见谅!”不等面前二人的回应,万俟秉舒嘱咐着尔羽尔倩留下后,便匆匆往梯口行去。
望着这疾行而去的背影,璇宁和南荣亦欢心照不宣相视了一眼,当即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