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西学东讲

那天上午,谭府的杨开旗先生刚讲完课。

然后,我们师徒三人又和往常一样,安静地看小说。

就在这时候,陈管家领着两个客人走了进来。

“欧阳先生,伯平兄,见到你们,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谭嗣同一见到两人,立刻起身迎上去。

跟着陈管家进来的两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举人打扮,应是他口中所说的欧阳先生;另一个十五岁左右,外面穿着一件白色马褂,料想就是伯平兄了。

“嗣同。”

“石鳞。”

两人也笑着向谭嗣同打声招呼。

谭嗣同先是向欧阳先生行礼,然后和伯平兄紧紧相拥。两人看似感情不错。

“对了,伯平,我改字了,不叫石鳞,改叫复生了。”

“哦,怎么想着改字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改天再和你细聊。欧阳先生,伯平,请坐。陈叔,麻烦沏壶茶过来。”

“好咧。”

大家坐下后,谭嗣同便将我们和两位客人相互介绍起来。

原来,这欧阳先生和伯平都是谭嗣同的浏阳老乡人。

欧阳先生大名叫做欧阳中鹄,和谭嗣同父亲交情很好。他五年前中过举人,还被推荐当过京城里的芝麻小官。一年后,欧阳中鹄觉得十分无趣,便辞官回乡。

而谭嗣同口中所称的伯平兄,大名叫做唐才常,在谭嗣同穿裤裆的时候就和他相识,是他的发小兼同乡。

一会,陈管家沏好了茶,给大家倒上。

而杨先生很识趣,喝了一杯茶后,便借故离开,以便谭嗣同他们叙旧。

“欧阳先生,可惜我父亲远在甘肃。否则,他要是知道您来,一定更加高兴。”

欧阳中鹄抚须笑道:“嗣同,我这次入京,正是受你父亲之托。你父亲来信说,他离开京城后,你再无约束,一定是如鱼得水,不会好好学习八股文。

因此,你父亲托我入京,教你怎么应付科举考试。正好,才常听说此事,也跟随我一起入京。”

唐才常说道:“上次你回浏阳老家时,我刚好外出不在家。这次听闻欧阳先生要来找你,我便跟着来了。复生,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吧。”

“是啊。上次回乡时没见到你,我也挺遗憾的。没想到几个月后,会在京城相遇。”

谭嗣同转头又对欧阳中鹄问道:“可我已经请了杨开旗先生当我的老师了。莫非要辞退杨先生?”

欧阳中鹄摇摇头,说道:“非也,你父亲的意思是杨先生上午教,我下午教。大家各教各的,互不影响。”

谭嗣同一听,原本的笑脸就像是慢慢泄气的气球,收敛了起来,忿忿地说道:“我爹也真是的。这科举非得考吗?就算人人都考中了进士,能阻拦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吗?”

洋人火烧圆明园时,我和谭嗣同尚未出生。但火烧圆明园乃是天朝上国有史以来最耻辱之事,人人皆知,想忘也忘不了。

也许是谭嗣同的话太重了,大家顿时都沉默了一会。

陈管家咳嗽了一声,说道:“少爷,你也不能这么说。老爷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不考科举,又能干什么呢?”

谭嗣同听了更加生气,整张脸都拉长了,转头过去看窗外,也不吭声。

“陈管家,你说的也不太对。祖宗之法或许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了。天下的读书人如果都把精力,放在研究八股文上,怕是对国事无益。

我觉得,读书人应该尝试接受新的思想,读点四书五经之外的东西。”

“真的?欧阳先生,您真的这么认为?”

谭嗣同一下子转头过来,那张长脸就像注水般,向两边隆起。脸颊也拉出一个倒着的“八”字。

“当然!我又不是那帮迂腐不化的老古董。不过,你也要答应我,认真备考一次。哪怕再考不上,只要你尽力了,也算是给你父亲一个交待。”

谭嗣同犹豫了一下,说道:“好吧,我一定会尽力。”

于是,从那天起,我们原先快乐的求学,变成对内心的折磨。

上午,陈管家就坐在我们两人后面。我和谭嗣同再也不能吃零食,看小说了。

同样,杨开旗先生也不能看他的《杏花天》《肉蒲团》等经典小抄了。他开始带点小愤怒,竭力地讲解起《四书章句集注》。

听到杨先生“嗡嗡嗡”的授课声,谭嗣同能忍,可我却实在忍不了。勉强陪着谭嗣同读了几天《四书章句集注》后,我便果断告辞,改为下午陪他上欧阳中鹄的课。

可谭嗣同的日子就非常难过了,白天读一整天的书,晚上还要练剑,十分辛苦。

欧阳中鹄虽然也讲《四书章句集注》,但他浅尝辄止。

欧阳中鹄授课的内容很杂,有魏源的《海国图志》,有王夫之的《读通鉴论》,还有洋人的书。

比如,伽利略的《论两门新科学的对话》,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拉格朗日的《分析力学》,法拉第的《电学实验研究》,麦克斯韦的《电磁学通论》,等等。

当时,我和谭嗣同、唐才常三人都听懵了,好像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特别是我,感觉脑子快不够用了。

我们三人常常听着听着,就提出一些问题。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欧阳中鹄都不能回答我们三人的问题。

他看起来也并不理解所讲的内容,特别是洋人的书籍。

与其说欧阳中鹄在授课,不如说他是在领读。

比如,学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时,这个洋人居然说,生物互相竞争,能适应生活者被选择存留下来。

一种适应能力强的古猿猴,被环境所选择存留下来,经过长时间的进化,就变成了人。

我立刻就站起来说道:“欧阳先生,这洋人说的不对。我们都是女娲用泥土沾水,捏出来的。我以前的启蒙老师讲《山海经》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欧阳中鹄一听,照例保持了沉默。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欧阳中鹄现在能做的,只能是传道,还无法解惑,所以我们一提问,他通常就沉默。

唐才常不屑地说道:“《山海经》那是本写神话故事的书,能信吗?用泥造人,那骨头从哪里来的?”

“泥巴里有石子啊。石子再捏长一点就变成了骨头。”

“那头发呢?”

“浇水后,头发自己长出来的啊。”

唐才常摇摇头,说道:“不对。还是洋人说的有道理,我们就是进化而来的。”

看他依旧坚持,可把我气坏了。

因为,在我的小时候,我爹带我去看猴戏。结果,那天我去逗猴子,被猴子挠伤了。

从此,我对猿猴十分怨恨,说什么也绝不相信自己是从猿猴进化而来的。

“反正!我们东方人就是女娲,用泥土做出来的。西方人才是从猿猴进化的。你要喜欢,你就去当西方人啰。”

听了我们的争吵,欧阳中鹄和谭嗣同不禁都笑了。

“好了,好了,别吵了。不过,从目前来看,还是从猿猴进化的西方人厉害一点。你说是不是,老侠?”

“对啊,西方人会挠人,当然厉害一点了。”

虽然每次讲洋人的书,我们师徒四人总会吵个不停。但确实也为我们打开了眼界。

起码,现在的我不会认为“电话”是一种武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