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府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萧衍家人没有不认识他的。
沈约与他的一群文友在年轻时生逢齐永明那样一个政治稳定,经济、文化共同繁荣的年代,是他一生都引以为骄傲的事情。沈约曾追随在文惠太子和竟陵王萧子良,成为当时最伟大的文人。然而随着齐武帝时代的结束以及竟陵王萧子良的死去,被朝廷冷落的沈约自感前途暗淡,尤其是被放任东阳的三年,沈约更是感到心灰意冷。而这时沈约已经四十五岁。永泰元年(公元489年),萧鸾篡位,时局昏暗,眼看着自己的政治抱负再难实现,沈约曾上表朝廷,请求解职。
意外的是,萧鸾默许了他,于是,他不得不来到天台桐柏山深处修道。但沈约终究耐不住寂寞,不久即再次返回建康,希望能继续为朝廷尽力。这一次,萧鸾授他五兵尚书、骠骑将军。萧鸾死后,萧宝卷当政,把一个江南搅得像一潭烂泥。沈约不肯同流合污,遂又以母病为由,再次离开建康。萧衍起兵的消息传到他的家乡,这似乎又给他带来新的希望,但他一直在观望着。直到最近,当得知萧衍攻取建康,即将建立新政时,沈约知道机会来了,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建康,来见旧友萧衍。
萧衍似乎早就料到沈约会来,此刻,他也正需要沈约,但是,他却有意要晾晾这位急于建功立业的旧友。沈约在萧衍寝宫外一直等到日升三竿,他等不急了。于是,他顾不得正在温柔乡里的萧衍,籍着昔日的友情,擂响了萧衍寝宫的大门。直到沈约把手擂红了,萧衍这才慢腾腾地从床上起来,让人放沈约进门。
“美人绵眇在云堂,雕金镂竹眠玉床。”一屋的脂粉气,一床的零乱,沈约知道自己惊扰了萧衍的好事,也就干脆不作道歉,插科打诨地吟咏了一句萧衍早年的诗。
萧衍说:“听说你在桐柏山做道士,去年我在郢州遇见范缜,还问起过你。”
“道士早就不做了,只因老娘年老多病,这一年多,一直在家侍奉老母。这一次是护送老母到三弟处,路过建康,所以就看你来了。”
萧衍说:“呵呵,一年多不得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在桐柏山得道成仙,羽化真阳,正要追随你的真迹寻你而去呢,不想你却不做道士了,可惜,可惜呀。”
“要做道士还不容易,陶弘景在茅山的道观越来越兴盛,前去参学的人都挤破头了。”
“该做道士的不去做道士,该做文人的不去做文人,这个世道整个颠倒了。”
几句玩笑话后,萧衍说起了正题:“休文你来得正好,我被人逼坐东宫,眼前的事千头万绪,零乱如麻。我正需要你帮我拟定一些必要的文书,关于旧政时代的许多典籍,也需要重新审过。这些年来,朝代更迭,兵革连年,再加上饥荒和瘟疫,老百姓真是苦不堪言啊。委屈你先做个骠骑司马怎样啊?”
沈约掂量了一下,先前来的几位旧时文友都分头领受不同的职位,范云是黄门侍郎,任昉为记室参军,他的这个骠骑司马并不在他们之下,而且,萧衍称帝,是迟早的事,现在为萧衍效力,将来就是立国功臣。沈约等了多少年了,终于等到这样的机会,岂能轻易错过?便爽快地答应了。
“我从吴兴来,你知道我一路上听到什么童谣了吗?”沈约兴冲冲地说着,便随口吟起一首民谣:“水丑木,梁王兴,行中水,做天子……”
对这些民谣,以及此前的一些谶语,萧衍似乎并不陌生,这所有的一切,正是他的另一位好友茅山道士陶弘景利用自己的名道身份有意所为。他岔开话题,说:“东昏乱政,民不聊生,北魏又时而入境骚扰,一场接一场的战争,搅得我都忘了永明体,忘了该怎样诗韵合仄了。呵,真怀念在竟陵王府的日子。现在,范云来了,任昉、陆陲也来了,今天你又来了,可惜谢朓死了,要不然,竟陵八友都快齐了。过几天再把范缜找来,西邸文学又能重新开张了。”
沈约的兴奋点显然并不在文学上,他特意从吴兴赶来,决不是为了要与萧衍重温当年西邸文学的辉煌。
“建康局势已经稳定,江南百姓正翘首以待行中之水。明公当顺天应人,早成大业,文学的事毕竟是小事。”
萧衍拉着沈约,一定要他陪着下一盘棋,一边说:“管他什么大事、小事,现在,你我厮杀一盘是再快意不过的事。”
沈约对棋从来就没什么兴趣,此刻却只得耐下性子陪着萧衍坐在棋枰前。只几个来回,沈约就败下阵来。沈约索性将面前的棋子一推,说:“明公,听说您要在板桥一带建一座寺庙,以纪念那些阵亡的将士。等寺建好了,我可要好好写一篇碑记,记录明公的那场伟大的战役啊。”
“碑记的事,自然非你休文兄莫属,”一说到那场战役,萧衍心情忽然沉重起来,“休文啊,我总觉得自己是做和尚、做道士的命,可命运却逼得我拿起一柄长槊,沙场演兵,挥戈厮杀。一想到过去这一年的那一次次战场对决,一想到那无数阵亡的将士,我的内心就在不断流血。”
听着萧衍的这一番并非完全不是由衷的话,沈约便也受了感动,说:“我有一种预感,江南近百年来的战乱就要在明公的朝代烟消云散了,江南的百姓,终于有盼头了。”
“是的,江南需要稳定,百姓需要休养生息,这个天下,再也不该有战乱,再也不该有刀光剑影了。”
“真好,我要替江南的百姓谢谢你,替天下的百姓苍生谢谢你,”沈约脸上飞扬着激动的神采,“明公的话,倒让我想起一个建议,明公将立的帝号,就以武帝称之吧。”
萧衍说:“好啊,止戈、止戈,止戈为武,在这一点上,你与陶弘景不谋而同。”
两天之后,沈约再次造访大司马府。这一次,沈约一见到萧衍便开门见山地说:“建康城里到处都打出了梁字大旗,街中小儿处处传唱水丑木,梁王兴,行中水,做天子。明公,天意不可违呀!”
然而萧衍似乎又变了个人似的,他拉着沈约,让他看刚刚写就的一首诗。沈约将萧衍的诗篇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胡乱评点一番,便急切地说:“明公,立国之事,究竟有何打算?”
萧衍故意装糊涂,说:“什么立国之事?我不是早在几天前就还权于宣德太后了吗?我自去年雍州起兵讨伐萧宝卷,一是为巩固齐室皇基,二也是被昏君逼得走投无路。现大功告成,我岂能利用强权取而代之?如是这样,岂不世风败坏,纲常颠倒,我萧衍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沈约将萧衍的诗篇随手一扔,说:“明公差矣,永明之后,南齐的劫数就已尽了,而早在去年你在雍州起兵,就有人在你的家乡看到飞龙,最近又有人在建康附近挖到一对玉麒麟,再看那满大街的梁字大旗以及随处可闻的童谣歌曲,这一切难道不正是上天垂意吗?明公或许真的没有取而代之之心,但跟随明公出生入死,征战无数的将士们难道就没有出相入仕的愿望吗?明公如果硬是守着所谓世风不变,只怕不知要冷落多少将士们的心。”
萧衍说:“呵呵,休文之言不无道理呀,只是,这改朝换代是一件大事,还须慎重考虑,千万不可急于求成。”
沈约打断了萧衍说:“我相信,明公当初在雍州高举义旗时,就已经考虑成熟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明公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和帝离建康只一步之遥,建康城里的那些士大夫们哪个不想攀龙附凤,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才不管是谁来坐龙庭。等到和帝回到建康,坐了奉天殿,文武百官各就其位,那时候你若再想有所作为,只怕真要落得个乱臣逆子的罪名了。”
听沈约一说,萧衍似乎有些着急,说:“休文所言果然有理,但是,我还要再听听其他人的意见。说到禅让,也是早有先例的。我想,禅让诏书的拟就非你莫属,禅让的各项工作也须及早筹备,我会让彦龙去准备一份内阁成员名单。”
沈约说:“禅让诏书我在两天前就已让任昉拟定,我又重新一一校订,明日即可送您审议。宣德太后那里,可让她再发一道诏命,封您梁王,以应和街头民谣,再让她授你自行组阁的权力。”
沈约的一番话,倒真的让萧衍意识到某种危机的存在。现在,他必须趁热打铁,把改朝换代的事正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沈约刚刚离去,萧衍就迫不及待地让人将范云请到了大司马府。不等萧衍开口,范云就说:“和帝在姑孰已经等不急了,几次三番问及何时能够抵达建康。我已派人秘密联络姑孰那边,设法将和帝留驻姑孰。时间紧迫,明公当及早作即位的打算。”
萧衍内心有些慌乱,却又故作镇定,说:“你和沈休文好象串通好了啊,既然如此,明天一早,就请你与休文一同过来议定立国大计如何?”
然而沈约并没有走远,等到范云走出大司马府,沈约立即追上去说:“这么快就出来了?立国之事,如何议定的?”
范云说:“放心吧,他让你我明天一早再去议定此事。休文兄,好好睡一觉,明天好运。”
第二天,范云早早来到大司马府,然而却被阻在阅武堂外的院子里,从堂内传来沈约的侃侃而谈,间或传来他与萧衍的开怀大笑。范云心急如焚,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好一个沈休文,竟然抢在自己前面了。范云进不去阅武堂,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只是不断地干咳。时间在一刻一刻地流去,终于,那边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约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范云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他想说,好个沈休文,明明与我约好,今晨一同去见萧衍,结果却抢在自己前面了,这是什么行为啊?但他还是把要说的话打住了,说:“休文兄,怎么样啊?”
沈约却装起糊涂,笑着说:“什么怎么样啊?还不赶紧回家抱孙子去,老大不小了,还在这里磨蹭个什么!”
范云脸都急白了,说:“怎么这样呢,到底怎么回事啊?”
沈约正要说话,那边萧衍的随从陈庆之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陈庆之说:“两位大人,这么早就过来了,还没吃早饭吧?”
沈约打着哈哈说:“明公今天兴致很好,留过早茶了。”
这时,吕僧珍伸出头说:“先生,主公请您进去议事呢?”
范云不知道是招呼谁,竟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事来。沈约朝范云示了示右手说:“还呆在这里干什么,给你这个,还不满意吗?”
范云朝沈约伸出的右手看了半天,他明白自己得到什么了,便放心地进了大司马府。
萧衍正在喝粥,一边低头在看一份文书,见到范云,便头也不抬地说:“彦龙你且先坐一会,待我把这份文书看完。沈休文文笔真是好啊,不过他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江南第一辩才,极推你做右仆射。”
范云连忙说:“休文是江南第一文豪,比起他来,我范彦龙又算得了什么?”
萧衍将组阁名单递给范云,范云看到自己的名字果然是在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上,于是便把一颗心放到了实处。他继续往下看去,这份组阁名单是沈约最初的草拟,萧衍又做了修正,名单上点点圈圈,尽是萧衍的手迹。他注意到萧衍不仅将此前不肯在拥戴名册上签字的王亮,重新圈在尚书令的位置,更把目前尚拥兵不附,隔江对抗的豫州刺史马仙埤以及吴兴太守袁昂,圈在新的内阁名单上。这份名单上还包括一些京城的高门大户。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稳定高武子孙,让他们死心塌地拥戴即将建立的新朝政权。这是萧衍与历代帝王的不同之处,也是萧衍的过人之处。看着这份组阁名单,范云对萧衍更增了一份敬意。他想起那一年王融造事,萧衍默而不附;萧鸾篡政,萧衍却暗中支招,终于积蓄力量,一举夺得天下,现在看来,这一切也都不是偶然的。
萧衍三两下将碗中的粥喝尽,抹了一把嘴说:“沈休文这人,过去我们在竟陵王府时并不觉得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今日才知他才智纵横,真正是国之栋梁,难得,难得呀。”
范云说:“是啊,您对沈休文的了解,就跟沈休文对您的了解一样。”
萧衍又说:“不过,论人品,我还是推崇你范彦龙。”
“我是一个直人,你过去说过,我是当今江南第一直人。”
萧衍笑起来,说:“难得直人,彦龙啊,我若称帝,就授你为当今第一直臣。我如果有错,哪怕你指着我萧衍的鼻子大骂三天三夜,我绝不会怪罪于你。”
范云当即取过纸笔,当场让萧衍将“第一直臣”四字书写了,又郑重地揣进怀里,笑着对在一旁伺候茶水的陈庆之说:“庆之你可听清了啊,明公授我当今第一直臣,往后我要是因为骂他而被问罪,你可要为我作证啊。”
陈庆之说:“先生哪里是骂人的人呢,先生如果开口骂了,主公一定也会格外高兴的。”
“庆之真会说话,小鬼头长大了,”范云说,“明公,还是让我现在就骂你三天三夜吧,等到你坐上皇位,就是真龙天子,到那时你就是借给我斗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冒犯龙颜。”
萧衍哈哈大笑,拉着范云又要下棋。陈庆之说:“先生一早就来了,还没有吃早饭呢。”
范云看着萧衍,再过些日,往日的萧叔达就成了当今皇上了,那时就有了君臣之分,再也不能像当初在竟陵王府一样,一起讨论文学,一同刻烛限时作诗。那时彼此之间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是何等痛快啊。想到这里,范云忽然就有了一丝落寞。
在萧衍的组阁名单上,最显目的名字就是沈约和范云,两人都在等着,等着做他的尚书左、右仆射。然而此后一连数天,萧衍足不出府,杜门谢客,再不理大门外聚集而来的文臣武将,再不管张弘策递交来的一摞摞文书奏折。他似乎真的还政于宣德太后,乐得做一个逍遥的顺民,只沉浸在温柔乡里,不知有汉,无论魏蜀了。
这天清晨,萧衍的司马府外又聚集着十多人,他们都是这一年多来跟随萧衍起兵南下的将士,然而谁也没有胆量擂响那扇朱漆铜钉大门。远远地看见范云急急走来,大家便说:“博士先生,大将军一连数日闭门不出,不知建国大计有何进展了?”
范云说:“各位急于建功立业,等急了吧。明公这几日正忙着完成一件大事,虽说不比建国大业更为重要,但起码是当前的头等大事,等他忙完了,就一定会召见大家。”
大家都笑起来,都明白萧衍究竟在忙什么样的头等大事。王茂说:“这件头等大事的确人人该做,明公当然该做,只是明公做得不是时候,更不该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一旦和帝回到建康,不仅明公前功尽弃,就是我们,也将会跟着白忙了一场。”
范云扯过王茂说:“既然这样,王中军今天若有胆量,就随我一同敲开明公的这扇大门,将他从那头等大事中拉转出来。”说着,范云真的擂响了大门,王茂也跟着举起拳头在那门上拼命地擂着。一旁的将士们也跟着起哄,只当作一种娱乐。陈庆之终于打开半扇大门,探出头来,说:“主公昨夜看文书累了,还睡着呢,有什么事请明天再来吧。”
王茂说:“昨天让我们今天来,今天又让我们明天来,到底什么时候是个了啊?”
范云说:“庆之你前日可听见了啊,明公授我当今第一直臣,容我骂他三天三夜。好在他还没做皇上,我今天就是来骂他的。你把门打开,我这就进去,好将他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陈庆之不敢放范云进门,正要转身,王茂一步跨上前去,死死地挤在那半边门里。陈庆之无奈,只得放他们俩进门。
萧衍内室依然显出床第大战之后的一派零乱,那位余氏脂粉残存,鬓发不整,正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萧衍身旁。作为胜利者的萧衍接管了萧宝卷的一切权力,也接受了萧宝卷的三位遗妃。在这三位遗妃中,余氏才艺俱佳,不仅善画,且会唱吴歌西曲,因而最受萧衍恩宠。萧衍在其三十八年人生中有过几次让他失魂落魄的爱情,他与谢采练的爱情缘于琴,他与丁令光的爱情缘于棋。而现在,与这位余氏的相识,又激发了他的诗歌冲动,他忽然有一种找到红颜知己的感觉。
萧衍将一幅长卷递给范云,说:“彦龙兄你来得正好,这是我刚刚草就的一组吴歌,你看是否合韵。”
范云接过长卷,见题为《子夜四时歌》,其中《春歌》四首:
其一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
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其二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
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其三
朱日光素冰,朝花映白雪。
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
其四
花坞蝶双飞,柳堤鸟百舌。
不见佳人来,徒劳心断绝。
另有夏歌、秋歌和冬歌,共十六首。《子夜四时歌》相传是晋时一位叫子夜的吴越女子所唱,歌中多含哀怨眷恋,饱含对青年男女情感的质朴渲泄,在江南一带流传甚广,也被后来很多诗家所模仿。萧衍的这一组吴歌继承了乐府诗的婉约和清丽,却少了同类诗歌中的轻俗和浮艳,给人一种清新之感。范云一读,就放不下了。
“此前读过明公的西曲,现在又诵明公的吴歌,晋以来的乐府诗,到了明公这里,可算是有了新的气象。”
“彦龙且慢过奖,我这里还有新东西,也不怕你笑话,一并抖落出来吧,”萧衍说着,便对身边的余氏说,“彦龙兄是我的诗兄,更是当年竟陵八友中的老大,现在,就把你的才艺展示展示吧。”萧衍说着,就坐到那架古琴前,搓了搓手,熟练地弹出一个滑音。随着古琴轻快的弹拨,余氏轻移莲步,舞动水袖,放出迷人的歌喉,且歌且舞,顿时将在场的人们都带入一种曼妙的情境中。入曲的是萧衍的一首七言诗,题目是《河中之水》: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卢家郎。
余氏轻盈的舞姿,犹如一只乳燕在庭前翻飞;余氏婉转的歌喉,就像一只百灵在自由啼鸣。一曲终了,范老先生竟然面红耳赤,如痴如醉。一直等萧衍从古琴前站起,走到他的身旁,范云这才像是从酣睡中醒来,说:“好歌、好歌,余音绕梁,一叹三匝,轻歌曼舞,荡人魂魄啊!”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又说:“明公乐府诗中的江南女子一个比一个娇艳可爱。这首《河中之水》在叙事中兴叹,在兴叹中写意,亦庄亦谐,且琅琅上口,好诗,好诗啊。”他不能不认为,这是萧衍继《东飞伯劳歌》之后又一首七言佳作。
萧衍说:“七言诗自魏文帝曹丕肇始,后来者效法的很多,只可惜没有一首能留传于世。只怕我这一首也是平庸之作吧。”
范云说:“魏文帝的《燕歌行》算是七言诗的开山之作,此后鲍照、宝月等人也都写过七言诗,正如明公所言,这些诗一味在平仄上下功夫,多半却是空洞无物。明公的七言诗平仄互换,抑扬起伏,而且内容生动,直接表达民间女子的情感渲泄。可以说,七言诗到了明公这里,才算是见功夫了。”
萧衍说:“彦龙兄过奖了,写诗,我不如谢朓;作辞,我不如沈约;做人,我不如你范彦龙。”
范云仍然沉浸在余氏刚才的歌舞中,说:“明公的这首《河中之水》,应该是神来之笔吧。”
萧衍指着余氏说:“昨晚她给我讲了一夜的故事,唱了一夜的吴歌。”萧衍意犹未竟,又捧出余氏所画的仕女图让范云过目。范云仔细地端详着那幅仕女图,忽然想起当年同样也是才艺俱佳的汉成帝刘骜,后来偏偏遇到赵飞燕那样的才女。刘骜因沉缅于才色而朝政不修,以至于落得个国破身亡的下场。他不希望眼前这位余氏是又一个赵飞燕,更不希望这位即将登上帝位的朋友再步刘骜的后尘。
萧衍等着范云称赞余氏的画,说:“彦龙兄觉得此女的才艺如何啊?”
“不错,不错。”范云应付着,一边想着怎样把要说的话表达出来。
“先生今天来见明公,就是要与明公谈诗论画吗?那又为什么拉着我这个老粗一同进来?”二人这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为萧衍打江山立下头功的长史王茂。
“呵呵,”范云嗫嚅着,说:“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有些话你既不肯说,我只好说了。”王茂说,“明公去年十一月在雍州振臂一呼,各路英豪都追随在明公的大旗之下,弟兄们出生入死,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大业将成,明公却成天闭门不出,忙着自己的头等大事,明公究竟要把弟兄们放在什么位置?”
王茂算是指着鼻子骂上门了,这让萧衍多少有些难堪,却又不好发作。他不得不把余氏的画卷起来,脸铁青的。那位余氏也只得悻悻地躲在萧衍的身后,偷眼去看这位黑脸将军。
萧衍说:“萧宝卷宫内有三千粉黛,都被我一一打发,现在我这里只有这三个女人,我做得过分了吗?”
自从去年十一月雍州起兵以来,萧衍一直未曾接触过女人,他需要女人,需要女人的抚慰。但是,范云说:“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只要他有能耐,他可以同一百个,甚至一千个女人有床第之欢。但作为一个想有一番大作为的帝王,却绝对不能在其中任何一个女人身上专注于感情。一个柔情似水的男人可以做一个好丈夫,却做不好一个帝王,这样的例子历史上多不胜举。明公不会忘记,纣王因坦已而亡国,萧宝卷因潘妃而亡身。一个肩负立国大任的七尺男儿,如果整日缠绵在女色当中,离误国亡身还有多远?”
萧衍被他骂得脸白一阵红一阵,知道自己的确该骂,便不好发作,只是尴尬地笑着,说:“彦龙你只管骂吧,我都替你记在帐上,总有一天,我会连这个一起算的。”
萧衍这样一说,范云便不好继续骂他,于是又说:“昔日沛公(刘邦)进关后,不贪财物,不近女色,这才使得范增等人敬畏他如同敬畏父母兄长。我希望你是今日之刘邦,而非当年之刘骜。”
现场的气氛开始缓和,王茂却反而沉默了。范云知道,就在刚才余氏放出迷人的身段载歌载舞时,不仅自己动了性情,看似铁血钢骨的王茂同样也被眼前的美色击倒。
“长史大人,这一刻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是不是也在想着那件头等大事?”范云故意调侃着说。
王茂被他们说破了心事,脸略微一红,说:“哪里,哪里,只是想着人世间竟有许多不公,譬如我王茂跟随明公出生入死,至今仍是孤身一人,明公却左偎右抱,这不免叫人……”
萧衍哈哈大笑,说:“人世间的不公自古有之,是你王茂少见多怪罢了。”
范云替王茂把话挑明了,说,“前日主公将后宫三千彩女分给军队作为家室,长史大人却未曾分得一人,所以这才叹世道不公。”
萧衍笑说:“女人是祸水,王将军还是不沾为好。”
王茂说:“明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今日王茂冒死打上门来,明公务必要赏赐末将一瓢祸水。”说得萧衍、范云都笑起来。范云趁机说:“长史大人既然说了,明公何不顺水推舟,将你这里的女子任意打发一个给他吧。”
“我若将身边的祸水赐于王长史,王长史就不怕被祸水所乱吗?”
范云赶紧说:“长史大人,你究竟看中这宫里哪位女子,就把话向明公挑明了吧。”
“是啊,只要你看上的,我一定拱手相让。”萧衍说。
“此话可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我可说了啊,”王茂红着脸说,“这宫里的女子,我王茂一个也看不上,我就看上刚才那位跳舞的女子。”王茂一言既毕,萧衍顿时满面怒容:这也太过分了吧,竟然打起自己床上人的主意了。他看了看范云,希望范云能替自己狠狠呵斥王茂。然而范云却趁机推波助澜,说:“天下美女如云,明公做了帝位,尽可随意挑选,而像王长史这样的立国功臣不可多得,明公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吗?”
萧衍对余氏留恋难舍,但想着范云的话大有道理,便狠一狠心,将余氏叫到面前,说:“王将军前途无量,你跟了他,只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余氏泪流满面,还想求情,但萧衍却掉转身子,朝王茂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带着余氏走人。余氏只得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跟随王茂一同出了东宫。
第二天,萧衍忽然再把范云和王茂召进宫来,当场赏给王茂一百万钱,并特别叮嘱说:“这一百万中五十万作为你安家费用,另有五十万是对你跟随我出生入死的犒赏。那位余氏身世坎坷,你要好生待她,千万不要再有负于她。”
萧衍以范云不久前母丧为由,同样犒赏范云一百万钱。
然而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让萧衍彻底从温柔乡里惊醒。
一天深夜,有军士在大司马府活捉一名奸细,当场搜出该奸细描画的大司马府路线图。经审问,这名奸细供出是受湘东王府萧宝晊指令前来探营,以便实施暗杀。萧宝晊是齐明帝萧鸾之弟萧缅的儿子,萧宝卷的堂兄弟。这件事或许真有其事,或许就是子虚乌有,但却给了萧衍一个信号,对于前朝王室子弟,是必须诛杀的,否则,必将留下遗祸。
齐永元三年(公元502)一月四日,萧衍以宣德太后的名义,以谋反罪诛杀萧宝卷堂兄弟萧宝晊、萧宝览、萧宝宏三人。
几天之后,萧衍将宣德太后请入东宫临朝称制,行使皇权。同时他向外界表示,他已完成使命,自即日起,他将停止执掌一切朝政。对于萧衍来说,既然建康已有太后执政,和帝的存在便成了可有可无了。至于什么时候以禅让的方式完成帝业,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齐永元三年(公元502)二月二十一日,宣德皇太后下令,封萧衍梁王,晋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另有一系列特殊待遇,如:上殿可不必像其他官员一样必须脱下鞋子,可带佩剑上殿,可以不必跪拜、不必自报姓名等。至此,萧衍的权力登峰造极,以禅让的方式改朝换代的序幕正式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