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十年(公元511)南梁的军队与北魏大军朐山(今江苏连云港市西南)进行了自钟离战役以后的又一场恶战。
这一年三月,青州境内有暴民起事,北魏的一支军队趁着朐山内乱,迅速占据了这座海滨城市。其实,朐山只是巴掌大的一块海边小城,但就是这巴掌大的地盘,对于南梁却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朐山失守,意味着青、冀二州的危在旦夕,而青、冀二州一旦丢失,南梁军队无论是北上还是东进,都将处于不利的局面。因此,萧衍宁可折损几员大将,也要将朐山重新夺回手中。但是,萧衍盘点了一下自己的家当,他的手中已没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的战将了。邓元起在与萧渊藻的内讧中被杀,曹景宗在酒色中过早地耗尽了身体的能量,韦睿和王茂都老了。这一次,他只能派出唯一的作战能手马仙埤前往朐山。
萧衍手中无大将,北魏家里更是无人,这是一个弱智的时代,无怪乎有人说,南北朝时期是中国最黑暗而又最昏庸的朝代。北魏皇帝精挑细选,结果却把守卫朐山的任务交给了一位书生卢昶。明知道卢昶只会做文章,并不会打仗,北魏皇帝便派给他数倍于南梁的军队,希望他能用人海战术为他的帝国打赢这一场战斗。然而双方还未交手,卢昶就像南梁的另一位逃跑将军萧宏一样,吓得屁滚尿流。马仙埤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指挥着他远道而来的士兵,硬是在冰天雪地里与北魏大军进行了一场殊死较量,很快击溃了数倍于自己的北魏大军,朐山重新回到南梁的手中。
朐山大捷,让急于收复淮南统一南北的萧衍又一次尝到胜利的甜头,但他仍然高兴不起来。直到现在,寿阳,这块南梁最重要的前沿阵地仍然被控制在北魏手中,那是他的一块心病。寿阳就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萧衍的意识里。次年正月,萧衍否定了一些大臣们关于前往浙江会稽山举行封禅大典的奏议,只是在建康南郊举行一场简短的祭天地仪式。祭天地仪式结束后,萧衍向他的大臣们说:“总有一天,朕会带着你们,浩浩荡荡,气贯长虹地前往位于山东的泰山之巅举行一场盛大的、史无前例的封禅大典,而不是会稽。”
五月,淮南境内接连的暴雨引发洪灾,濒临淮水的北方重镇寿阳城被漫天大水铁桶般团团围困,大水透过城墙渗进城内,寿阳城内的民房很快就被泡在汪洋之中。城中居民纷纷驾船逃避到城南的八公山上,然而守城的北魏豫州刺史李崇决心与寿阳城共生死,决不离开寿阳城半步。李崇驾着一只小船,沿着寿阳城墙日夜巡视,唯恐不测。雨没日没夜地下着,在狂风中翻滚的浊浪已经触摸到寿阳的城墙垛了。站在寿阳城墙上,目睹寿阳城在风浪中不停地抖动,那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具人或动物的尸体,守城的将士开始动摇。当年随叔爹裴叔业一同叛逃北魏的守将裴绚一直后悔不该背离祖宗居住的江南之地而在索虏的地盘上忍辱偷生。裴绚一直在寻找着随时叛逃回梁的机会,眼看着一城居民就要做水中之鬼,裴绚暗中派人与南梁大将马仙埤取得联络,让马仙埤趁着这场大水前来攻打寿阳,自己好与马仙埤里应外合,一举将寿阳拿下,作为归梁的一份重礼。
裴绚将自己的部队带到寿阳城南,这里集结着几千名士兵和逃难的百姓。看着这些士兵和百姓,裴绚突然宣布,李崇已经逃离寿阳,从现在起,我就是豫州刺史,我就是你们的领袖,我要带着你们奔活路而去,不想死的,就跟我干吧。大水即将漫进寿阳,李崇却弃城逃离,不想死的又有几人?当时跟随裴绚的就有上千人之众。裴绚一边整治这支临时的部队,一边等待前来接应的南梁振远将军马仙埤。然而不等马仙埤到来,当得知裴绚叛变的消息后,真正的豫州刺史李崇立即带着一支人马乘着船舰前来讨伐。先前表示要跟着裴绚一同奔活路的人当见到李崇并没有逃离时,便又立即掉转枪口,不等战斗打响,裴绚就被部下生擒活捉。裴绚明知再无活路,便乘人不备,跳进深水,以一死谢罪朝廷。
大水很快退落,北魏人因守将李崇的顽强坚守依然将寿阳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里。似乎是受这场大水的启发,任何一场大水,都能够将这座低洼的城池陷入灭顶之灾,何不在淮河下游筑一道长堰,以提升淮河水位,倒灌寿阳,逼北魏人退到淮河以北?这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创意,被这一创意激动的萧衍一连失眠了几个夜晚。水淹、火攻,只要有用,即可拿来,这就是战争。他觉得奇怪,此前为什么就没有人想到这些呢?然而工程技术人员对淮河的勘察报告让萧衍大失所望:淮河含沙量太多,淮河河床流动性太大,难以承受筑堰的压力。但是,被这宏伟计划刺激得夜不能寐的萧衍再也无法冷静下来,寿阳是一个情结,它让萧衍梦魂萦绕,也让南梁朝廷众多大臣们梦魂萦绕。君臣间形成一股难以抗拒的洪流,期待着有一天淮水猛涨,将一座寿阳变成汪洋泽国,从而逼退北魏索虏,让寿阳重新回到南梁人的手中。
筑堰、筑堰,在那么些日子里,筑堰成了萧衍以及南梁朝臣们朝思夜想的话题,终于形成决议。筑堰淮水的地点选在寿阳上游,钟离城东,这一段淮河南有浮山,北有巉石山,是理想的筑堰位置。天监十三年(公元514),浮山堰工程动工,萧衍发布诏书,令沿淮两岸每二十户人家抽调五名民工,总共约二十万人之众,并命太子右卫康绚主持修堰之事。
这是又一座万里长城,当年秦始皇为抵御匈奴外侵时曾在民间抽调几十万人修筑万里长城,几千年过去,虽然秦始皇早就在历史的烟云中灰飞烟灭,但万里长城却依然雄固。不管后世人对秦始皇的暴行如何评价,但那座逶迤千里的长城却向人们证明了秦始皇时代的威武雄风。不知萧衍在筑浮山堰时是否会想到秦始皇,可惜的是,萧衍不是秦始皇,他既没有秦始皇那样的雄才大略,偏偏他又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地点去做他错误的工程。筑浮山堰,最终成为萧衍被后人指责的最致命的错误,成为一桩历史笑话。
南梁在淮河浮山段修筑拦河大坝的消息很快传到北魏,寿阳太重要了,北魏人同样不肯丢失。当时掌管北魏大权的胡太后立即委派大将元澄率十万人马前往寿阳一带进行征战,以破坏南梁的筑堰计划。北魏的一位文官大臣上表说,对于南梁在浮山筑堰一事,大可不必过于紧张,在那条河上修筑大坝,其实不过是萧衍的突发奇想,那条河上根本就筑不成任何大坝。后来,当浮山堰溃决,当南梁的几十万军民随着溃破的大坝在汹涌的洪水中葬身鱼腹,胡太后重赏了这位有先见之明的文官大臣。
天监十五年(公元516)六月,费时三年的浮山堰在建成不久即轰然倒塌。史书上说浮山堰溃决时“其声如雷,闻三百里”。呜呼,那沿淮居民还没等省过事来,就在睡梦中做了水中之鬼,据说死伤人数在三十五万之众。而浮山堰的失败所造成的南梁人口锐减以及生态的破坏、经济的巨大亏损,却是一时难以估计的。
其实,历史早有定数,就在浮山堰大坝即将建成的那一年冬天,深受萧衍喜爱的疯和尚宝志忽然闯进梁武帝刚刚兴建的太极殿里。就像往常一样,宝志大列列地坐在那尊只有皇上才能入座的龙椅上打了一会儿瞌睡,瞌睡醒后,宝志忽然提起大殿里一尊重达五百斤的金刚像就向外走去。卫士们谁也不敢上前阻拦他。宝志将那尊金刚像一直提到太极殿外的空旷地带,一掌推倒了金刚像,然后就在金刚像上默然长坐,直到萧衍的到来。萧衍向宝志躬身合十说:“法师有什么教诲吗?”宝志说:“菩萨要迁化了。”萧衍知道,宝志要死了,他流着泪说:“菩萨迁化了,弟子怎么办?”宝志说:“各有因缘。”萧衍知道,该走的,总是要走的,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于是又说:“圣僧,能知道朕的国祚几何吗?”宝志说:“元嘉、元嘉”。元嘉是宋文帝元嘉的年号,宋文帝在位二十九年,两个元嘉,合起来就是五十八年。萧衍满足地笑了,说:“不少,不少了。”萧衍又接着追问说:“法师还有什么教诲吗?”宝志朝他瞪了瞪眼睛,他不解其意,宝志又用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作出垂死挣扎的样子。萧衍仍是不解,宝志不再留连,于是扬长而去。看着宝志的背影,萧衍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是为宝志,而是为自己,为自己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萧梁帝国。
十天之后,传来宝志示寂的消息。萧衍大哭不已,并在钟山独龙阜为宝志举行了隆重的下葬仪式。不久,他又下令在宝志安葬的独龙阜建造一座寺庙,这座寺庙建成后被命名为开善寺。他特地请来高僧智藏入住开善寺,并在入住的当天向佛教四众弟子三千人讲授大般涅槃经一部。
宝志的死,让萧衍在突然间失去了方向,葬埋了宝志不久,光宅寺里的一口大钟突然在一天夜里轰然坠地。他有一种预感,他的帝国将会面临一场灾难……
天监十四年(公元515),萧衍三子、十二岁的萧纲奉命前往江州任刺史。临行前,他的长兄、十四岁的太子萧统为他饯行。太子早在八岁时即纳高门大户蔡撙之女为妃,现在,他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而萧纲在其七岁时领受“去麾将军”,镇石头城,两年前,纳前丞相王骞之女为妃。也是在这时,萧纲开始对女人及宫体诗有了浓厚兴趣。虽然兄弟俩无论是在人格和诗歌的风格上都有着极大的差异,但却并不影响二人之间血浓于水的情怀。江州地处遥远,想着那山高水长,更有仕途险恶,太子不禁流下难舍的泪水,于是作《示云麾弟诗》一首,以表达自己对这位同胞兄弟的关切之情。萧纲则安慰哥哥说,《文选》的编撰,才是你人生的大事,别对后宫里的飞流短长太在意。“至于我,”萧纲说,“要不了几年,你会看到我在文学上的惊人成就。”而这恰恰是他的哥哥萧统所担心的。他一直认为,萎靡的宫体诗最终会毁了弟弟的意志和前程的。与萧纲一同前往江州的,除了他的侍读徐擒,还有庾肩吾、刘孝仪、刘孝威等一批少壮派文人。徐擒是当时著名的宫体诗人,萧纲对他的诗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
萧统的《示云麾弟诗》得到父亲萧衍的大力推崇。萧衍甚至认为,这首离别诗是萧统诗歌中最优秀的作品。早在天监初年,萧统即被立为太子。但是,很多年里,萧衍在许多场合都公开表现出对太子的失望情绪。然而这首诗却改变了萧衍对长子的看法。两年后的天监十六年(公元517)正月初六,萧衍在刚刚建成的太极殿为十六岁的太子萧统举行冠礼。十六岁,标致着一个人开始从蒙昧的童真而走向成熟。但太子的过于早熟,却让萧衍一直有着隐隐的担忧。萧统五岁能读五经,六岁能够做诗,这个性格内向的少年很少臧否人物,但往往短短数语,即能一语中的。萧统自幼对文学有着极强的判断能力,十二岁后,他向父皇提出,给他时间,他要编一套历史上最优秀的文选。萧衍默许了太子的要求,并给他的工作提供了极其优越的条件。现在,即将入主东宫的太子又向父亲提出,他需要一个文人团队。父亲说,我南梁集中了一大批当今最优秀的人才,你尽可挑选吧。于是,似早有准备的太子向父亲递交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是:陆倕、张率、谢举、王规、王筠、刘孝绰、到洽、张缅、张缵、王锡,共十人。这十人,既有当今的饱学之士,又有风流文坛的青年才俊。看着这份名单,萧衍开心地笑了,他用手点着太子说:“你啊,你啊,小小年纪,竟如此贪心。也难得你有如此眼光。好,我依了你了。”又说:“除了这十人,今后你若看上谁了,都可以让他们进入东宫。”但太子说,他不要了,人尽其用,十人可抵百人。后来,这十人被人称为“东宫十学士”。
在太子的冠礼结束之后,萧衍与太子作了一次长谈。他说:“我从萧宝卷手中夺得皇权,建立目前这样一个强大的帝国,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所有这一切,除了上天对我的特别惠顾外,主要是萧宝卷的倒行逆施帮了我的大忙。当一个帝王把百姓当作他的奴才,当一个帝王用他百姓的血汗钱来装点他豪华的居室,他离垮台也就已经不远了。”
武帝的居室里占据最大面积的是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那些书架上堆满了武帝这些年来所写的著作。这些著作,除少部分他人代笔,大部分是武帝亲手所著。一个帝王能够在其一生中有如此丰厚的著作,在历代帝王中实属罕见。武帝的居室本来不大,现在,被一层又一层书架包围着,就显得格外狭小。这些年来,武帝几乎手不释卷,即使是在严冬,武帝也都是在四更即起床,然后就开始写作或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手冻得开裂了也不休息。进入晚年,武帝日食一餐,仅豆蔬而已,有时太忙,顾不得吃饭,就随便喝一碗稀粥。武帝床上的帐子是五年前制的,由于一次次浆洗,已经破损,破损处由丁贵嫔用一些碎布补上。武帝的帽子还是两年前制的,而他常年穿在身上的那件袍子也已经洗得失去原来的颜色。
看着父亲那双因不间断工作而粗糙得像老树根般的双手,看着父亲那简单得和普通百姓没有两样的居室,太子禁不住流下泪来,说:“父皇,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萧衍说:“世间的一切,包括我们的色身肉体,都是四大假合,都是无常,不必太在意它,只有我们的一颗心,才是永恒不坏的。”太子知道,父亲在天监初即断除酒肉,只食谷蔬。几年前,当父亲还不到五十岁时,就又断了房室。他打发嫔妃们随诸王各自在分封地安住,他的内室绝不允许任何女人出入,这在历代帝王中是少有的。萧衍又说:“过了这个年,我就是一个五十二岁的老人了,从现在起,你要学着做一个帝王,我也要把一些国事交你处理。”武帝又说:“你要接受晋以来皇室内乱而导致政权颠覆的教训,你可以杀掉一千个暴民,却不可以得罪任何一个皇室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