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25年(北魏正光六年),镇守彭城(今江苏徐州)的北魏刺史元法僧叛魏降梁,并自愿献出北方军事重镇彭城,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件在南梁皇帝萧衍刚刚平静的心里再次掀起一阵波澜。
这一年十一月,中书舍人张文伯受北魏朝廷的派遣,前往北方重镇彭城视察城防。彭城刺史元法僧带着下级官员谄媚的笑脸,陪同张文伯视察彭城的每一处街巷,每一座营房。在接下来的视察中,这位傲慢的朝廷命官对元法僧的工作大为不满,横加指责,他指责元法僧没有按照朝廷的防卫标准严密布防,指责元法僧对士兵管理不力,指责元法僧对朝廷怀有二心。元法僧一开始还耐心地听着这位朝廷命官的训示,后来他再也没有耐心了,于是与这位上级发生了争吵,最后双方动起手不来。元法僧终于挥起刀来,还没等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员作出反应,一颗带血的人头就滚落在地。身首异处的朝廷命官终于闭上他那张令人憎恶的嘴,元法僧也在一瞬间的震惊中作出一个决定:投奔南梁。
在得到彭城刺史元法僧挑杀了朝廷立法委员张文伯后,北魏朝廷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里作出反映,派第二位大员前来彭城了解事件的真相,并决定对元法僧撤职查办。铁了心的元法僧在一见到这第二位朝廷大员时就把话直接挑明了,他说:“我已经无法再回到洛阳,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投奔南梁,请问您要不要同我一起带着士兵们渡水南下?”元法僧的叛变行为当然地遭到北魏朝廷大员的严厉斥责。元法僧是豁出去了,于是,早有准备的他手起刀落,毫不手软地削去第二位朝廷大员的脑袋。
接下来的时间里,元法僧所做的事情就是设法与南梁的官员取得联系,让他们火速派人前来,接收南梁这些年来朝思暮想的北方重镇彭城以及他的两千人马。
元法僧执意降梁的消息传到建康,整个南梁朝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兴奋得难以自禁。包括萧衍在内的所有人或许都不止一次梦想过要夺回北方的另一个重镇寿阳,但却从来没想过要把坐落在北魏心脏附近的彭城纳入南梁的版图。彭城一旦易帜,南北统一的梦想就真的接近现实了。
一场新的北伐就将开始,萧衍从泛黄的经卷中抬起头来,他亲自来到白下城视察三军,并鼓励士兵们在即将到来的北伐中英勇杀敌,立功受勋。与此同时,萧衍认真盘点起自己的家底。这些年来,由于他的重文轻武,他的军事力量已大不如天监初。曹景宗早就死了,韦睿也死了,连一直年轻力壮,气吞山河的王茂也臃肿得路都走不动了。现在,他似乎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拿出手的人物来充当此次北伐的前线指挥。也就在这时,他的次子萧综向他提出,愿意担任此次北伐的总指挥,请父皇拨给他五千人马,前往彭城。
萧衍看着这个膀大腰圆的次子,他答应了。萧衍说:“你此次担任北伐总指挥,也是你第一次亲临前线,一是要将元法僧接回建康,二是要接管北方重镇彭城,你要接受天监年洛口战役中你六叔萧宏的教训,千万不要落得个让后人耻笑的下场。”然而,他并不放心这个性格怪僻的儿子,萧综的大部队刚刚出发,萧衍即将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中书舍人陈庆之找来。萧衍说:“庆之,你今年有四十二了吧,你自幼跟随我,虽然从没有亲临指挥战斗,但也目睹大小战役多起,现在,是你立功受勋的时候到了。”萧衍拨给陈庆之二千精兵,命他为此次北伐副总指挥,以接应刚刚出发的萧综。
从八岁开始,陈庆之就做了萧府的家童,事实上,在这几十年内,陈庆之所扮演的角色就是萧衍的一个忠实的棋友。多少年来,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萧衍的棋瘾犯了,陈庆之随叫随到,他的棋艺在无数次博弈中得到提升的同时,他也跟着萧衍学到了战场上博弈的本领。他所缺少的,就是战场实战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萧衍说:“我现授你黄铜符节,虽然萧综是此次北伐的总指挥,但在必要时,你可自行行动,不受萧综调遣。”
北魏朝廷当然不甘心彭城落入南梁之手,专权的胡太后派她的两位亲王元延明、元彧率领两万人马兵分两路,一是阻截萧综部队前进的步伐,二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在梁军之前占领彭城。北魏和南梁的军队从南北方向同时向彭城进军,现在,双方比的就是速度,谁先到达彭城,谁就占据了主动权。
萧综的五千人马从建康出发,不到三天即到达离彭城五十里处的平山。眼看着彭城就在眼皮子底下了,萧综却突然将大部队在平山驻扎下来。随后而来的陈庆之与萧综在平山相遇,陈庆之问:“彭城即在眼前,王爷为什么大部队裹足不前?”萧综说:“元彧的大部队正向我们扑来,以我的五千之师与元彧的一万人马相拼,岂不是以卵击石吗?”陈庆之说:“两军相遇,勇者胜,元法僧降梁的决心已定,现在我军如果不立即前去增援,彭城失守是小,更要将元法僧送入北魏虎口。这样的事一旦发生,我南梁将从此失信于天下,更被人唾骂千年。”
而事实上,决心降梁的元法僧眼见着北魏大军步步逼近,而南梁接应的军队却迟迟不前,料到事态有变,不得不率领自己的二千守城士兵弃城而逃,彭城实际变成一座空城。
萧综与陈庆之素来不合,此时便一意孤行,说:“我是此次北伐总指挥,谁敢不听我的命令,军法从之。”陈庆之于是亮出皇上的符节,说:“我有符节在身,皇上交待,必要时我可不听调遣,自行行动。”说着,便带领他的两千人马向彭城进发。刚出发不久,即与元彧相遇。陈庆之带领军队勇猛杀敌,以摧枯拉朽之势撕开敌人的防线,逼近彭城脚下。刚刚弃城而逃的元法僧见南梁军队占据彭城,便又杀了个回马枪,在彭城与陈庆之会合,彭城终于被南梁占领。
陈庆之一面派人护送元法僧前往建康,一面迎请萧综进城。萧综见彭城终于被陈庆之拿下,便也大摇大摆地进驻彭城。彭城被南梁军队占领的消息传到建康,大喜过望的萧衍以最隆重的仪式欢迎元法僧的到来,不仅亲授元法僧最高监察长司空及始安王,元法僧的两个儿子也被分别安排了显要的官职。同时,萧衍也对初次出战即大获全胜的陈庆之作了破格嘉奖,授他为威猛将军。
然而在彭城,这天晚上,有一个人却夜不能寐,这个人就是南梁北伐前线总指挥、豫章王萧综。
就如人们此前看到的,在抢占彭城的道路上,萧综脚下每前进一步,都充满了犹疑和矛盾。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能窥探出他复杂的内心。
那一年,当他从母亲吴淑媛处得知自己的确是七个月生下的孩子时,他悄悄来到地处丹阳的萧宝卷的墓地,在一个深夜偷偷地挖开坟墓,割破自己的手臂,将鲜血滴在萧宝卷的遗骨上。就像民间所说的一样,他殷红的血很快渗进了那具遗骨,他这才确信,这具白骨与他有着怎样的血缘关系。那天夜里,在那个荒凉的墓地,萧综对着苍天号啕大哭,他发誓,一定要积蓄仇恨,除掉杀父篡位的仇人。
从那以后,萧综的性格大变,变得更加内向,更加深沉。常常是在半夜里,当王府里所有的人都熟睡以后,他却披散着发头,独自在孤灯下深思。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双被复仇的欲望燃烧得发红的双眼,他对自己说,从现在起,我要做卧薪尝胆的勾践,要做隐姓埋名的荆轲。他在屋子里铺上粗砺的沙子,他就那样每天赤着脚在沙子上奔跑着。每年萧宝卷的祭日,萧综都要来到丹阳的萧宝卷墓园祭拜。他又偷偷派人与早在天监初即逃亡到北边去的萧宝寅取得联系,他在信中称萧宝寅为“叔父大人”。虽然他从来没有收到过萧宝寅的回信,但他相信萧宝寅迟早会接纳他的。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将是齐皇室最后一个复仇者。
北魏朝廷当然不会甘心自己的失败,决心要从南梁人手中将丢失的军事重镇彭城重新夺回来。北魏人在彭城四周安营扎寨,驻扎足足有四万大军,他们相信,以他们数倍于南梁的兵力,将彭城重新据入手中应该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直到这时,萧衍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此前他和他的朝廷都被彭城这块从天而降的大蛋糕砸昏了头,却没有想到彭城距建康遥至千里。彭城对于北魏人就好比是一颗不小心掉在嘴角的饭粒,只要他们稍稍伸一下舌头,就能随时将那颗饭粒重新舔到嘴里。现在,彭城成了南梁人手中一颗烫手的山芋,弄不好还会让它烫出一手的泡来。于是,萧衍下令从彭城撤兵。
一心准备叛魏的萧综意识到,现在,他离自己的愿望只一步之遥了,他只要一伸腿,就能迈到北魏的大营。这天晚上,萧综派一名亲信悄悄地来到北魏大营,当面递交了他的投诚文书。读着这份投诚文书,北魏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军交战,大敌当前,敌方的总指挥却派人送来投诚文书,谁能相信这不是南梁前线总指挥萧综的一个诈敌计谋呢?但也不是没有人相信萧综叛逃的诚心。一位名叫鹿悆的谋士自告奋勇地说:“我们似乎没有理由怀疑萧综的这封文书,如果他真有诚心,我们何不可以同他订立一份盟约,这将免去无数人牺牲生命。如果是一场骗局,牺牲我一人也未尝不可。”是夜,鹿悆赤手空拳,大摇大摆地来到彭城的城墙下,向城楼上的南梁士兵大声叫喊说:“你们的前沿大帅命我来商量一宗大买卖,这个买卖做成了,对于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快放我进城去吧。”士兵将信将疑,当即向总部作了汇报,萧综立即说:“不错,那个人是我请来的,我们孤守彭城肯定不会有很好的结果,谈判或许是解决当前战事的最好办法。”
鹿悆顺利地进了城门,萧综秘密地会见了这位北魏的使者。南梁的士兵们,包括他们的副总指挥陈庆之,谁也不知道他们会谈的内容。第二天,封城城门再次打开,南梁的士兵们将鹿悆送出彭城。鹿悆回头看了看高大而坚固的城门,忽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再见,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有士兵问鹿悆:“你说这话有意思吗,你们那边到底驻扎了多少人马啊?”鹿悆说:“十万之众。”南梁人说:“你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了点吧?”鹿悆说:“是不是牛皮,明天会见分晓。”南梁的士兵哪里知道,这个说大话的鹿悆果然与南梁的统帅萧综签订了一宗大买卖。只是,从这宗买卖中获取利益的不是南梁,而是北魏。
第二天清晨,北魏的军营里吹起了号角,彭城门外,黑压压的北魏士兵举着兵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城头上的南梁士兵忽然发现北魏人如此阵势,顿时就有些吃惊。只听北魏的士兵喊着:“南蛮子,打开城门,赶紧投降吧,你们的总指挥萧大将军都已经归顺强大的北魏帝国了。”南梁士兵说:“你们北魏人除了吹牛和说瞎话,还剩下什么呢?”北魏人说:“赶紧回去看看,你们的总指挥萧综是否还在你们的前线指挥所里。”那边南梁的士兵就有人报告说,北魏人这一次说的是真的,豫章王萧综果然不在军营里。他们这才知道,就在昨天夜里,萧综与那个叫鹿悆的北魏人签订完“买卖”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秘密遛出彭城城门。凭着他多年在家里的沙地上练就的铁脚板,硬是徒步进入魏军大营。
听说总指挥叛逃北魏,南梁的士兵顿时军心大乱,整个彭城一片惊慌,北魏人趁机向彭城发起最猛烈的攻击。
眼看着彭城即将失守,陈庆之指挥着自己的人马赶紧杀开一条血路,在北魏人的追杀声中逃回建康。
萧综的叛逃北魏,在建康城里成为一桩长久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