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小时前,苏深雪才从李庆州那里知道,为带回桑的妹妹犹他颂香和李庆州拿着伪造的身份证护照去了一趟叙利亚,通过叙利亚反政府军才把桑的妹妹带回。
只言片语,但苏深雪知道事情远没李庆州口中描述的那般轻描淡写。
事情始末细节?
“如果女王好奇的话,可以让首相先生亲自给你讲解。”这是李庆州的回话。
至于此次事件主角桑柔,李庆州说了“是个洞察力、生存能力很强的女孩。”
桑柔是通过叙利亚反政府军的手才接回,这个讯息足以说明她的生存环境有多恶劣,在这样恶劣环境下幸存,足以说明这一点。
李庆州还说了“那女孩一定吃过很多苦头。”
先苦后甜,这是人生中一味。
苏深雪相信,会有甘甜的人生在等着那女孩。
“生存欲强。”是李庆州和犹他颂香对桑柔共同描述的特点。
同样的特征在李庆州讲得友善多了,生存欲强到了一定程度很容易被理解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苏深雪得承认,从犹他颂香和李庆州口中她对桑柔有了好奇心。
正因为好奇,在电话里苏深雪和犹他颂香说了“我想见她。”
让桑柔往何塞宫跑一趟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想让桑柔尽快融入戈兰,这几天苏深雪总想起,少时跟在犹他颂香身后安静得近乎不存在的桑。
曾经,她也像他那样,不是不想说话,不是不想表现,不是不想向这个世界高举双手“看看我,请看看我。”
人有时候,需要活得像一只变色龙。
苏深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那女孩,让她能在哥哥安息的领土找到归属感,品味那一味:先苦后甜。
曾经的苦,都是为了后来懂得珍惜生活的甜。
缅怀仪式将在合唱团清唱《精神领袖之歌》开始。
合唱团已经排好队伍。
距离缅怀仪式还有五分钟,首相专车出现在林荫大道上,缓缓开进何塞宫,一字并排停下。
先出现地是犹他颂香的四名保镖,继而,是李庆州,犹他颂香走在李庆州身后。
小段路程过后,李庆州往首相行政人员方位方向,犹他颂香往直通星月湖的中央直道。
最后一位嘉宾也到场了,负责缅怀仪式的司仪们各就各位。
从今天八点二十分,首相专机抵达鹅城国际机场,戈兰媒体就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从首相着装、到戈兰民众自带鲜花接机等等等事无巨细,首相下舷梯的镜头更是美如画,女孩子们一遍遍回放。
犹他颂香还穿着下舷梯时的深色骑士西服,就像戈兰姑娘们说的,我们的首相是把骑士西服穿得最好看的男士。
这个时候不适合想这些,苏深雪赶紧提醒自己,直腰,和数百名戈兰民众一样,对凯旋归来的首相先生行注目礼。
犹他颂香的脚步一如既往,只是……跨步节奏比平常还要慢上一些些。
这是为什么呢?
很快,苏深雪就弄清楚为什么了,犹他颂香背后多了一抹身影。
那抹身影即使脚步频率很快,但还是追不上犹他颂香,所以,犹他颂香只能放慢脚步,让背后的那抹身影得以追上他脚步。
现在,可是有几千人在注视着呢。
犹他颂香背后那抹身影身穿浅紫色印花帽衫配休闲裤,帽衫帽子遮挡住她大半张脸,一半长发垂落于胸前。
苏深雪自然知道,犹他颂香背后的那抹身影来自于谁。
微微眯起眼睛。
犹他颂香的高大挺拔把那抹身影衬托得可怜兮兮的,再加上一直低着头,还真有点……小猫儿小狗儿的意思。
果真是小家伙来着。
苏深雪抿了抿嘴。
逐渐走进,小家伙的身影全方位暴露了出来,轮身高的话……也不是很小,起码不矮,让人觉得小的原因来自于那副躯壳所呈现出来的骨感,以及充满童趣的印花帽衫。
小家伙……也许不小来着,苏深雪在心里迷迷糊糊想着。
眼前阴影一晃。
抬头,苏深雪就触到了犹他颂香的双眼。
想吗,想这双眼睛吗?
想。
想这双眼睛的主人吗?
也想。
梦里想,梦外想。
老师,没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加糟糕的了;老师,也……也没有什么比这种更甜蜜的了。
垂眼,从何晶晶手上托盘拿起一支白色茶花。
踮起脚尖,把茶花别于他襟前。
在戈兰,白茶花代表追悼和缅怀,男性把它别于襟前,女性把它戴于手腕,以此表达尊敬和哀思。
犹他颂香看了她一眼,走向他的位置。
放在托盘上的还有茶花手环,这是苏深雪为桑柔准备的。
眼前的人,身高和她差不多,但太瘦了,站在那里,衣服下空荡荡的,让人都忍不住代替担心,风稍微大一点,就可以把她吹到天边去。
女孩一直低着头,这场面应该让她害怕了吧?
轻轻拉起女孩右手。
握于手里的手腕纤细苍白。
把茶花环戴在女孩手腕上,苏深雪在心里尝试叫出桑柔的名字。
桑柔,人如其名,给人以楚楚可怜之感。
桑柔还是低着头。
八名旗手的皮鞋踏着威尔士灰岗岩上,节奏整齐响亮,往升旗台挺进,他们今天的任务不是升旗,而是降旗,在合唱团一曲《精神领袖之歌》中把旗降落于半程。
之后乐队将奏响戈兰国歌,之后朝天鸣炮八声。
连帽衫还戴在桑柔头上,这样可不行,缅怀时所有人都必须脱帽。
迟疑片刻,轻轻扯落一直遮挡住桑柔大半张脸的连帽。
很久很久以后,苏深雪都记得连帽下的那双眼睛。
三分茫然三分惊慌还有三分好奇,藏于黑色碎发背后,像从森林误入闹市区的小鹿,黑漆漆的,水盈盈的。
在那一个瞬间。
就在那一个瞬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忽然而至,忽然而至地还有:犹他颂香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眸时,是何种心情。
也……也和她一样,充满惊艳吗?
如果这个时候,这种说不清道不明之感只是稍纵即逝的话,那么,在鸣炮声响起时,桑柔的眼睛落位让苏深雪心里泛起阵阵不安。
降完半旗,乐队奏完国歌,鸣炮手做出发令手势。
第一发炮声响起,站于苏深雪身边的桑柔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着,这是来自于布满硝烟国家的女孩,想以眼神安慰她,却看到她慌张的眼神在四处找寻,寻找着,最终……最终定额在一个方向。
桑柔目光定额方向为犹他颂香所站方位。
触及,瞬间光阴,慌张在那双眼眸里如数消失。
犹他颂香背对她们而战。
苏深雪心里一沉,忽地,心里紧张莫名。
“颂香,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心里不停的,拼命唠叨着。
八声鸣炮结束,犹他颂香一直没有回头;八声炮声响完,桑柔收回落在犹他颂香身上的目光,而苏深雪,一手掌心的汗。
缅怀仪式结束,是午餐餐会。
数百名民众和一干公务员在户外草坪用餐;议员王室成员一个方阵;首相副总理外长数十人在较高位置的餐厅。
苏深雪则带着十名身体有缺陷的孩子参观她平日用餐点之一,并一起用餐。
桑柔被李庆州带走了。
餐会结束后,桑柔会被带到洁西卡面前,洁西卡是王室医疗团队成员之一,之前通过电话,犹他颂香提及让她给桑柔安排医生,问为什么,犹他颂香说了“那小家伙状况有些糟。”
小家伙?又是小家伙。
从苏深雪这个角度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直跟在李庆州身后的桑柔,这么看,个头长得还不错。
小家伙到底有多小?苏深雪拨通李庆州的手机号。
通话结束,苏深雪拿着手机发呆,刚刚她还以为桑柔最多也就十六岁,没想到……已经是十八岁了。
十八岁,在戈兰已经被算进成人行列。
犹他颂香居然管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叫小家伙,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忿忿了起来,眼睛在人群中找寻那个罪魁祸首。
很快,苏深雪就在犹他颂香所在餐厅找到站在靠窗位置的他。
犹他颂香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是她那亲爱的同父异母妹妹苏珍妮。
看看,这自以为是的姑娘已迫不及待脱去白色外套亮出桃红色礼服,这会儿,也不知道她找到哪门子借口和首相先生有了近距离聊天的机会。
可恨地是,犹他颂香表现出一副很有耐心的大哥哥模样,这样的一副模样势必会把苏珍妮乐坏了,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小伙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首相先生自然不在话下,只要她给首相先生几个媚眼,苏深雪就会变成怨妇。
正午的天光让整个花园餐厅毫无遮拦,站在天光底下看犹他颂香的不止苏深雪一人。
桑柔正站在地势较矮的餐厅门口,脸朝映着犹他颂香和苏珍妮的那扇窗。
桑柔十八岁,苏珍妮也十八岁,多好的年华。
该死的,这都要怪犹他颂香,苏深雪背过身,打算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前往洗手间途中,苏深雪看到站在回廊一侧的身影,正午温度飙高,他已脱去外套,着白衬衫,脸朝着她方向,逆光而战。
周遭就只有他和她。
他站立不动,她朝着他方向移动,两人身影逐渐拉近,十几步后,她清楚捕捉到他的眼神落位。
他在看她,眼神淡淡。
然,她和他已经分开半个多月。
苏深雪目光从犹他颂香脸上移开,直直望向前方,三步、四步、面无表情,和他擦肩而过。
身后没有追上来的脚步声,苏深雪松下一口气,与之并存地是失落感。
打开洗手间门。
对着洗手间镜子发呆,她是想到洗手间来透气的。
花园透气不行,角落透气也不行,任何没有封闭的空间透气都不行,说不定她望着某种事物发呆的样子就变成街头小报、坊间、网络的“缅怀典礼上,女王和首相全程无眼神交流,有人还看到女王独自一人暗中垂泪。”
时间静静在幽闭的空间流淌着,木然,暗淡,了无生趣。
苏深雪对着镜子深深呼出一口气,对着镜子,微笑。
她要把这微笑保持到回到餐厅,面对那些孩子。
微笑,打开洗手间门。
忽然挡在面前的身影让苏深雪倏然收起嘴角的笑容。
该死的!白透气了。
板脸,想越过犹他颂香。
犹他颂香臂展一横,就牢牢挡住她去路,还顺着手劲,把她推到植物迷宫入口处。
苏深雪背刚触及植物墙,那道灼灼气息就迎面而来。
灼灼气息夹杂着黯沉声线:“这就是首相夫人给出差半个月的首相先生的待遇?”
这么说来,他也意识到他们分开半个多月了?忽地,聚在心上的那股闷气越散越开。
抿嘴,眼睛瞅别处,就不瞅她。
“通电话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落于她后腰处的手一发力,她整个身体就被动贴向他,“怎么就翻脸了?嗯?”
两张脸近在咫尺。
青草味很浓,很好闻。
细细想,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还有……鸣炮时,他不是没回头了吗?
抿着的嘴角松开,低声说:“没。”
“没什么?”他语气咄咄逼人。
“没……没翻脸。”
“还说没翻脸,刚刚在走廊,女王陛下的行为算什么?”
左顾右他,说“首相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就平常而言,犹他颂香一本正经找她都是有事情。
他的手稍微松开一点,眼睛在看别处,片刻,说了句:“即使什么事情都没有,也不能在某个地方等你么?”
真的吗?真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就单纯在那里等着她吗?
或许……或许,他也像她那样,心里老惦记她在戈兰而他不在戈兰这件事,为这件事闷闷不乐着,一天两天三天,度日如年,伴随时间囤积恨不得飞到他面前,就单纯想要一样:瞅瞅他的脸,听听他的声音。
会是那样吗?
苏深雪一颗心砰砰跳着。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她得需要耗费多少力气,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
可即使花上那么大力气,她还是没能遏制住自己在微微发颤的声音波动。
沉默,片刻。
“两点半,在房间等我。”他说。
啊?
苏深雪弄不明白犹他颂香话里头的意思。
想了想,再想了想,问:“你来找我,是想告诉我,让我两点半在房间等你吗?”
嘴里是这样问的,心里却是在请求着:不是,颂香,快回答不是。
“嗯。”
他说“嗯”了,他是因为有事情才找她的,不是别的,没有别的。
“什么事?”她问。
“我有一件事得和你谈一下。”他说。
从犹他颂香回话语气判断,这件事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不能在这里说吗?”问。
“事情有点复杂……得花上一点时间。”他回。
苏深雪轻轻推开犹他颂香。
两人肩并肩走在回花园餐厅的回廊上,忽地,苏深雪想起什么,放慢脚步。
苏深雪放慢脚步,放慢到和之前桑柔差不多的脚步节奏。
午后,回廊只有他和她的脚步声,三分之一的回廊,她被犹他颂香越拉越远,两人之间被拉开的距离目测也就十米。
但就是那十米,让苏深雪生生生出,她在银河这一头,他在银河那一头。
她被他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站停,呆呆看着他的背影。
颂香,你没发现吗?那个在陪着你走的人走不动了。
很久很久以后,犹他颂香依然记得,站于那个午后回廊上的苏深雪。
午后的回廊,忽然间,周遭变得安静了起来,一种异于寻常的安静,叫了一声“深雪。”无应答,侧过脸去,人没了。
人去哪里了?苏深雪去哪里了?一回头,就看到了她。
她死死的,定定的,远远的立于那里。
他冲着她说了声“苏深雪,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无回应。
心里烦躁莫名,再喊了一声“苏深雪,还不快过来。”
还是无回应。
跑近,跑回到她面前。
那双眼眸,宛如死寂,似这世间万物似乎被她排拒在外,连同他。
她一张脸比平常任何时间都来着苍白。
犹他颂香听到从自己口中叫出的那声“苏深雪”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细细窥,透着讨好。
她垂下眼帘,他等着她掀开眼帘,看他,等着自己的身影映在她眼眸底下。
但迟迟等不来。
她一直垂着眼帘。
忽地,有一些些慌张。
一些些让他很不习惯、很不舒服的慌张。
伸手,把她抱在怀里。
不知所云,说了一句“身体不舒服吗?”
怀抱着的躯体了无生趣。
犹他颂香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于非常憎恶这种感觉。
贴着她的耳垂,轻轻唤“深雪。”
那声“深雪”宛如魂灵召唤。
怀里头的人,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