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萌生与枯荣

桑柔被安排在庭院式家庭寓所里,此类寓所多数为接待外国政要家属为主。

采光极好的空间,日光折射在那方榻榻米上,那女孩肩靠木质门框席地而坐,整个身体沐浴在日光下,浅色衣服连同整张脸盘泛着光,给人以一种十分虚幻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会凭空消失。

陪同上来的行政人员告诉苏深雪,除了吃饭睡觉,那块榻榻米是桑柔最爱呆的地方,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女孩似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对周遭事物置若罔闻。

苏深雪阻止想要上前的何晶晶。

来之前,她从李庆州那里知道未记载在资料上一些桑柔近年来的生活轨迹,切确说,是生存轨迹,桑柔曾经长时间在人贩子手上等等等诸如此类讯息不在桑柔个人资料上,也将永远不会出现在桑柔个人资料上。

脱掉鞋,赤脚踩在木质地板上。

桑柔丝毫没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苏深雪挨着另外一边门框坐下,轻咳一声,这声似乎把她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扭头,小鹿般的眼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那里,呐呐:“女王……女王……”

苏深雪朝桑柔做出示意安静的手势。

一人挨着一边门框坐着。

苏深雪在那个采光极好的房间里呆了小半个钟头,在那小半个钟头里,她和桑柔的对话寥寥几句。

“以后,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谢谢女王陛下。”

“我是指,希望你可以在戈兰找到归属感。”

“我明白。谢谢女王陛下。”

“有什么需要帮助可以找我,或者找……找首相先生。”

“会的,谢谢女王陛下。”

至此,苏深雪再也找不出话来,而桑柔也一直处于安静的状态中。

离开时,苏深雪想,要是犹他颂香在的话,还会不会管桑柔叫“小家伙”,不管答话语气,还是肢体语言,桑柔所表现出的沉着都远超于她的年龄。

第二次见面,桑柔给苏深雪的印象:那是一个防备心很强的女孩。

那小半个钟头里,桑柔的双手一直贴在膝盖上,手掌心往下,十个手指头以垂直姿态,这是心理学中一种防御象征。

外宾寓所停车场,隔着矮矮的围墙,苏深雪回头看了桑柔所在房间一眼。

她不知道自己想看些什么或者是想找些什么,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苏深雪触了触无名指上的戒指,桑柔有一次目光淡淡从她无名指上飘过,光线太过于强烈,嵌在戒指上的钻石光芒很难不被发现,而她也怀着某种微妙心态希望被发现。

掠过戒指的那一眼太快,她无法从从其眸底捕捉到任何信息,绝大多数,那女孩一直垂着眼眸。

从这个角度,桑柔可以看到围墙外那辆粉色中长型古董车,以及映在车窗上年轻女性的头部剪影,既没戴夸张的帽子,也没精致的发型,甚至于偏分式长发大街小巷比比皆是。

但,那映在车窗上年轻女性的头部剪影第一眼就足以给人“她和谁都不一样”的感觉,细细想,是仪态,一种象征着女王特有的仪态。

女王,深雪女王。

如这个国家人们口中“我们的女王是美好的化身”,这是陪她在这方日光下坐了近半个小时年轻女子给桑柔的感觉。

原来世界真这样的人,让命运之神心甘情愿双手奉送:从出生到容貌;从她脚穿的鞋到她头上的发饰;从纯真的笑容到与之匹配的伴侣。哪怕是属于她最为不值一提地,也会是普通人终生梦寐的吧?

苏深雪,名字也美。

在苏深雪没来前,有人告诉桑柔,稍晚些首相先生会来看她。

桑柔这几天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几个脑回路,才想起那人口中的“首相先生”是谁。

即使……即使知道关于他的一切,这个消息还是让她一颗心砰砰乱跳,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下,坐立难安间打开电脑,说想了解哥哥生活的这个国家吧,好像不是,因为她在搜索栏里输入了一个人的名字。

输完名字,出来的新闻多得都让她吓了一大跳,也对,一个国家的首相自然是重要的新闻来源。

和这人相关的新闻还有……

这个国家的人民说“我们的女王是美好的化身”,这个国家的人民还说“女王和首相是天生一对,他们青梅竹马,时间是女王和首相爱情最稳固的城墙,我们相信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看到这里时,桑柔关上电脑。

坐在玄关上,这里阳光多。

桑柔喜欢这个国家的阳光,透亮透亮的,孕育着希望,让人平静,桑柔相信,总有一天,它们会带走她身上的污点和罪恶。

忽如其来的到访者是善意的,一如那天她为她戴上茶花手环,如果……如果不是其他因素,也许未来某天,桑柔会和这个国家的人民一样,由衷表达赞美。

她做不到赞美,但也绝对不会去破坏。

目送粉色古董车驶离,消失。

周遭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缓缓伸手,让日光落在指尖上,是她喜欢的温度和明亮色泽。

桑柔想,她得把佐罗面具铜制戒指、连同那件黑罩袍给丢到垃圾桶去,然后等哥哥回来,以后哥哥去哪里她就跟着哥哥去哪里。

假如哥哥选择留在这个国家,那她就陪哥哥留在这个国家,总有一天,她也会成为一名戈兰人,以一名戈兰人的思维眼睛去看待他们的“首相先生”,以一名戈兰人的骄傲语气“我们的首相先生,大杀四方”。

五点左右,苏深雪给犹他颂香打了一通电话,这家伙压根忘了今天是她要住何塞路一号的时日,想及后天就是《和首相先生连线》直播日,去年犹他颂香可是回答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今年还要延长二十分钟,苏深雪决定不和他计较。

电话里,犹他颂香说他已经在准备下班了,下班后他得去看一个人,苏深雪心里一动,问要看什么人,他倒是很坦白“小家伙。”

又,又!

“首相先生!”再次提醒,“那不是小家伙,也不是一只小狗儿小猫儿,你待会要探访的是一名已满十八岁的女孩,她叫桑柔。”

加重声音强调:“不是小家伙,是桑柔。”

即将挂电话时,苏深雪叫住了犹他颂香。

“颂香,”涩涩说出,“我希望你在她面前所表现出地,是这个国家首相,而……而不是她哥哥的友人。”

沉默,片刻。

“苏深雪,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犹他颂香沉声说道。

“不,不是的,”呐呐说,“我收回刚才的话,我……以后会注意。”

她不能告诉他的是:她有多害怕桑柔的那双眼眸。

男性和女性心理结构截然不同,女人看那样一双眼眸,会下意识“得让我爱人离她远点。”男人看待那样一双眼眸,也许则变成“这真是一个小可怜,这样的一个小可怜我该拿她怎么办。”

即便是犹他颂香……

近在耳畔的那声“苏深雪”把她从浑浑噩噩的世界拉回。

“我不是犹他颂轻。”犹他颂香的声音似远又近。

“我知道。”深呼一口气,说。

犹他颂香说会在六点左右回来。

六点,犹他颂香没出现;七点,犹他颂香还没回来。

没回来也没打电话推迟晚餐,犹他颂香的电话打不通,李庆州的电话也打不通,苏深雪让何晶晶去外宾寓所跑一趟,无果,外宾招待部负责人也不知所以然。

临近十点,管家通过对话机传达:首相先生回来了。

拉开窗帘,苏深雪就看到走在庭院鹅卵小径上的犹他颂香,年少时她花了很多精力观察他,她知道他心里有事脚步是什么样的。

犹他家长子一旦有心事,脚步就会像他现在的样子,像脚腕绑着五公斤重的沙袋。

过分了啊,过去几个小时她给他打了三通电话,记录肯定会留下,他就是没回她电话。

这样沉重让她忍不住想拉他一把的脚步是发生在看桑柔之后。

老师啊。

什么时候?苏家长女才能让犹他家长子两只脚腕也绑上五公斤的沙袋。

管家上前,在犹他颂香以手势示意下,低头跟在后面。

见到她时,犹他颂香表情略微滞了一下,想必,他又忘了今天是她住何塞路一号的日子,忘了他承诺六点回来。

他触了触她脸颊,说:“本来可以六点回家,后来发生了点事情。”

“发生什么事情?”问。

“苏深雪,我很不喜欢你咄咄逼人的语气。”犹他颂香皱起了眉头。

她语气咄咄逼人了?也许吧,她可是等了他好几个小时。

好吧,那她什么也不问,这个人似乎不需要她表达关怀,对了,她还没吃晚餐呢,她这个念头刚触及。

“咕——”一声。

没错,即使是女王肚子也会闹革命,苏深雪抹了抹脸,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这尴尬的一声犹他颂香不听到都难。

“还没用晚餐?”

没应答。

没应答应该归咎于她现在肚子饿,没力气。

苏深雪认为自己应该去厨房找点吃的,犹他颂香拉住了她:“又生气了?”

他采用的地是“又”,这个“又”很容易诱导旁人“首相夫人一定经常生气”。

事实上,总是在生气地恰恰是首相先生。

首相先生脾气坏,脾气坏野蛮还及其自私,眼里只有自己,从不为他人着想。

关于首相先生的缺点她十分钟可以举例出一百个来,问这样的人首相夫人怎么不甩掉,她也想啊,但缺点一大箩筐的首相先生却有一样致命的:脸蛋漂亮。

她都是看在他脸蛋漂亮才忍他的。

你看,多简单的道理。

这次,她又要看在他脸蛋漂亮的份上原谅他,虽然,他刚刚用地是“又”但还是可以从其语气中窥见几丝紧张,大约是因她肚子闹革命导致于他良心发现:这女人是怎么当上女王的,肚子饿干嘛不吃饭。

问题是,她在等他期间,都把自己肚子饿这事给忘了。

老师,这就是你那不争气的学生。

肚子第二次闹起了革命。

“苏深雪!”犹他颂香的语气多多少少有点气急败坏的意思,“你是怎么当上女王的?你不认识去餐厅的路吗?”

老师,看看,我把这个男人琢磨得还可以吧?

抿嘴,假意挣扎。

犹他颂香更紧抓住她的手,说:“我陪你吃晚餐。”

这就是苏深雪讨厌犹他颂香的地方,很明显,他也没吃晚餐,他不说“我们一起吃晚餐”而是说“我陪你吃晚餐”,女人们总是会被这样的小细节所打动。

松开抿着的嘴角。

用完晚餐,犹他颂香主动拉着苏深雪的手,说要陪首相夫人散步。

庭院小径,他说今天下班去外宾寓所见桑柔,以戈兰首相的身份,也以桑柔哥哥友人的身份。

桑柔尊称他为首相先生,和他表达诚挚感谢,并允诺这份谢意会延续到她离开人世的那天。

多会讲话的女孩啊,颂香,你还相信她是一个“小家伙”吗?

老师,也许你会问,让他一直当她是小家伙不是更安全。

不,老师,“小家伙”总会长大,大到某一天把你吓了一跳,比如“我带回来的那个小家伙怎么一下子长这么大,大得像大姑娘了?”于是,你开始观察她,带着一种奇妙而崭新的心境,岁月所衍生所沉淀的、像泛黄胶卷,逐渐,你看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亲爱“我带回来的小家伙长大了。”

“我带回来的小家伙长大了”,老师,这种情感好比根基和土壤的关系,很危险。

老师,我至今心里还在惦记着小时候带回来偷偷藏在衣柜里的流浪狗,很小很小的一只,毛发是黄色的。

所以,我宁愿那小家伙一开始就以大姑娘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

六点,犹他颂香和桑柔提出告别,下楼梯时,他听到“砰”的一声,联想到他提出告别时桑柔脸色不对劲,折回房间,女孩卷缩在地板上浑身抽搐,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那个样子,第一次是在安卡拉酒店。

什么都给这两人赶巧了,苏深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处于药瘾发作的桑柔,见到他折回时一副见到鬼的样子,拼命让他走,一个劲儿让他走,哭着喊着让他走。

说到这里,犹他颂香表达出自己的不理解之处。

“这非常奇怪,这个时候出现一个人,她不是应该想,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吗?”

不,颂香,这一点也不奇怪。

她不想让他看到她那样子,她渴望给他留下美好的感觉,这些小心思于女性而言一点就通,但对于男性而言,怕是一辈子都琢磨不出答案。

后来,桑柔失去意识,犹他颂香打电话让医生过来。

医生给桑柔打了安定剂,九点半左右时间,犹他颂香离开招待寓所。

犹他颂香接受,原本他可以更早离开,可之前桑柔一直抓住他衣袖。

一个被打了安定剂的人力气能有多大,是被抓住衣袖的人不忍心离开吧?

停在那盏路灯下。

“这期间,你忘了我在等你一起吃晚餐事情?忘了,你答应过我会在六点回来?”她问他。

犹他颂香似乎被她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似乎,此刻,他才想起“没有拿开桑柔拉住他衣袖的手”和“苏深雪在等着他一起用晚餐”会形成冲突。

必要时,犹他家长子花言巧语溜得很。

他把她紧紧揽于怀中,唤着她名字“深雪,深雪。”“犹他颂香的妻子叫苏深雪,深深深的深,雪雪白的雪,我没忘。”

苏深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还有吗?”

“还有?”

是啊,还有,还有吗?混蛋。

还有什么甜言蜜语可以带走她此时此刻的酸涩苦楚失落,因为……因为这人可是犹他颂香,即使你给他一百种情感也休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丝一毫回报,甚至于连偶尔心血来潮的怜悯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也是对你的一种天大恩赐。“苏深雪,我等了你五分钟。”他会和她说,这五分钟,需要苏家长女奉献一整个世界。

就是这样一个极度自私自负的人,却会不忍心拿开一直抓住他衣袖的手。

“还有……”犹他颂香深情款款,“还有,苏深雪是犹他颂香的舒适区,永远的舒适区。”

以前是舒适区,现在是永远的舒适区。

笑了笑。

苏深雪一直都知道,犹他颂香从来就不迷信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