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父亲武士彟(五)

公元635年,贞观九年,唐高祖李渊因病去世,享年七十岁。

此时武士彟已调任荆州都督,听到高祖去世的消息时,五十九岁的武士彟正拿着手推剪修理那些他钟爱许久的花花草草,武士彟看着那些长势越来越好的花草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分外娇媚,他眼角的皱纹因为欣慰而更显细腻。此时府里下人忙呼呼的向他跑来,“大人,大人,出事了。”

武士彟皱一皱眉头,“什么事情?这样焦急。”

下人道:“大人,刚刚来消息说,说……”他已奔跑的气喘吁吁。武士彟盯着他道:“说什么?”那下人因提到太上皇,故行礼道:“说太上皇驾崩了!”

武士彟手中的手推剪蓦地掉在花草外的泥土上,他先是震惊,继而不愿相信,“太上皇,驾崩了?”他的声音嘶哑,希望下人告诉他他听错了,可是却只看见下人十分肯定的点点头。太上皇!武士彟恸哭不已,他矫健的身躯似乎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太上皇,这个大唐开国之君主,他年轻时候的笑颜,他叱诧风云的气魄,他指点江山的豪情,一一在武士彟脑中浮现。这个自己年轻时便一直追随的老朋友,他不计较我的商人出身,屡次委交重任于我,他封毫无战功的我为开国功臣,他体谅我年老亲自为自己择妻做媒的皇帝,他为我不再因商人出身为人耻笑深思竭虑,可惜自己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武士彟哭着哭着声音已经渐为沙哑,他的身体没了往日的英姿,他的眼里充满伤悲,下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武士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武士彟自十年前离开长安,身体便不如从前,如今经此悲恸,人也失了志力,竟躺在床上从此一病不起,杨氏心急如焚,遍求名医,却不见成效。武士彟心情悲痛,吃什么东西都没有胃口,总是杨氏亲自变着法儿的给他做食,他常常也只是看上一眼。

皇帝李世民听说武都督因太上皇驾崩心痛成疾,深为感动,特派了宫廷太医赶去荆州医治武士彟的病。可惜武士彟整日想着太上皇的死讯,早已悲痛欲绝,任太医如何为他调理身体,武士彟再没有了从前的精神派头。

此时武士彟的两个儿子武元庆和武元爽仍在老家并州,杨氏并未着人通知他们。这一年,杨氏的大女儿武瑶十四岁,二女儿武珝十二岁,小女儿武玪尚才七岁。

武珝常常随着母亲去父亲病榻前看望父亲,父亲躺在床上,失了往日的气派与风度,他的气息微弱,仿佛说一句话都要使尽所有力气。武士彟看见女儿来了,心中甚是欢喜,他伸出手想摸一摸武珝白皙而稚嫩的小脸,手却在抬起的那一刹那,沉沉的坠了下去。

杨氏见此,知道丈夫去了,掩不住的伤心,她趴在武士彟的床头,“老爷!”一时屋中尽是悲泣之声。武珝也在这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将永远的失去父亲,她爱父亲,父亲曾带她踏遍半个大唐河山,父亲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父亲的豁达与智慧,都加剧了她对父亲死亡的痛苦和伤心。她悲伤的啜泣,淹没在众人的哭泣声中。

按照当时的习惯和武士彟的遗言,武士彟死后他的灵柩要返回自己的老家山西并州,新寡的杨氏夫人只得带着三个女儿扶柩回并州。

一路上,杨氏和武家三姐妹身披丧服,面如死灰,带着对武士彟死亡的痛苦,带着对未知命运的疑惑,母女四人回到了并州老家。

武元庆武元爽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一个二十七岁,一个二十四岁,都已娶亲。他们在并州新盖了一处宅子,但自然是比不得武士彟就任的都督府,家有家丁数十人,算不得多,却也足够用了。管家名叫郑樊,约莫四五十岁,操着一口并州乡音,他佝偻着腰,仿佛十分倦怠,眼里却透着万分精明。

这日杨氏扶柩到了并州,武元庆和武元爽作为家中儿子自是早早的出门迎接父亲的灵柩。待回了宅子,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打发走了一干人等。屋子只剩下武元庆武元爽与杨氏母女六人。武元庆操着浓重的并州乡音道:“婶婶来这家中也看了,下人没有几个,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们用度便已十分紧张……”

杨氏早已料到了这一层,自知武元庆是何意,未及他说完,便道:“你放心,我们母女四人不需要你们另拨下人。”

武元庆保持着看似儒雅的微笑,看着那虚伪的面孔,武珝讨厌不已,只听他又道:“还有父亲的遗产,和朝廷拨下的抚慰金一事,我仔细想了想,几个妹妹终要嫁人,我们兄弟二人便代领了。”杨氏望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眼里却透出寒意,她不发一语,妨似在等待他还有要说的话。

武珝却耐不住性子了,“女儿家又如何,也是父亲的儿女,即使我们将来要嫁人,母亲却是父亲的遗孀,怎的母亲却半份没有?”

武元庆打量着这个丫头,笑道:“原来是二妹,多年不见,妹妹出落的如此美丽而富有个性,哥哥都快认不出了呢。。”

却听武元爽道:“你们如今住在我们武家,吃穿不愁,哪里需要银子?再者说,若你们离开武家那便算不得父亲的遗孀,更没有理由要父亲的东西了。”

武珝还欲争辩,杨氏却拉住了她,对武家兄弟笑道:“你们说的有理,你俩是家中的儿子,自是一切以你们为主。”离开荆州来到这儿时,她早已想好了会遇到这些困难,遣散了所有的家丁丫头们省下一笔开支不说,再加上又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兑换了些银子,她并不害怕武家兄弟的刁难。如今珝儿与他们争辩,只怕二人来日欺负了武珝。

武元庆当下笑道:“婶婶客气了。”武元爽却朝武珝递了个胜利的眼色,看吧,父亲的遗产你们一分钱也别想要。

待杨氏母女离开,武元爽问道:“如今父亲不在了,哥哥为何还对她们如此客气?”

武元庆以教育的口吻道:“平日要你多读书你却不读,君子以明礼居之,达到目的便可,何必吵吵嚷嚷的。”

武元爽不屑道:“可我偏就讨厌她们母女,当年若不是她,咱们也不至于在这并州小地生活这么多年。”他恨恨道:”我偏不给她们好脸色看。”

武元庆道:“傻弟弟,这正是那杨氏希望的呢,她毕竟是长辈,你越对她不敬,她就越有理。当年不就是这样欺骗父亲么,你对她不敬,对妹妹不友爱,若传出去了,别人怎样看你?凡事要做的有理有据。”

武元爽听了,佩服道:“哥哥,你原来还有这些心思,怎么学来的?”

武元庆终于又有了教导弟弟的好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他故作高深,一字一顿而又富有神秘感,高声道:“多,读,书!”

由于武士彟是三品大员,皇帝命当时的并州都督李勣监护葬礼。李勣原名徐世勣,因在大唐开国战争中立下不朽战功,高祖李渊赐其姓李,后避皇帝李世民的的名讳,改名为李勣。武德八年,突厥进犯并州,朝廷命李绩为行军总管,在太谷攻击突厥,驱走了突厥军队。李世民即位后,拜李勣为并州都督,赐封邑九百户。自此,李勣一直留在并州,守护边境。

因回了并州,武元庆武元爽作为家中的男子,在葬礼中走在最前方。除此二人,还有武珝的两个堂哥武惟良和武怀运,他们以家中男儿之姿,为武士彟的葬礼忙碌着。他们忽视杨氏母女,仿佛他们是不存在的,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几个女儿家,能起什么风浪。尤其是武元庆武元爽兄弟二人,除去与杨氏的恩怨,父亲病重她却不通知他们也使他们对杨氏更为厌恶。

整个葬礼费用由朝廷支给,李勣感怀武士彟对太上皇的忠心,办理葬礼时格外细心严谨,使得整个葬礼悲伤而有序。葬礼在乐师的哀乐中显得更为悲痛,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老天爷也在为武士彟送行。

“武稷,字士彠,少年家贫而志向高远,大唐开国之功臣,曾任行军司铠将军,忠心耿耿,深得先皇及当今陛下之信任,先后任职豫州都督、利州都督、荆州都督,在职期间……”悼词哀悼而富有敬意,在场之人听了无不更加伤感,不禁又是一片哭嚎之声。

杨氏母女身穿丧服,啜泣连连,使人更多了对这四母女的怜惜之意。李勣亦是早早的注意到母女四人,只见那杨氏,虽已五十好几,却仍是风姿绰绰,举手投足间流露着大家闺秀的做派,白色的丧服映着她脸色苍白,却多了几分成熟韵味,熟读的经书使她的气质更为非凡。再看那三个女儿,一个个长的玲珑精致,肤色白皙,想及她们幼年丧父,李勣也多了几分同情之意。

葬礼终于办完,逝者已逝,生者还得继续生活。李勣办完了这项公事,便可直接回都督府了。他吩咐他的随从们套上马鞍,准备出发,走了不远,身后却传来几个小女孩的声音。“李大人,李大人!你等等!”

李勣回头望去,原来是武士彟两个较大的女儿,他不知所以的停下前行的马蹄,随从们亦是停下。只见两个女孩手中各拎着一个木盒,气喘吁吁的向他跑来,李勣看着她们较小的身姿,耐心的等待姐妹俩走到他跟前。

武珝到了李勣跟前儿,未来得及喘一口气,“李大人,我母亲说父亲的葬礼多亏了李大人,特要我们姐妹俩来为大人送行。”她说着,伸出手中的木盒,“这是我母亲亲自做的酥饼,希望大人及您的部下可以喜欢。”

武瑶也递上手中的木盒,道:“还有这个,我母亲说不知道大人喜欢什么味道的,特地咸的甜的各做了一盒。”

李勣身为并州都督,监护武士彟葬礼只是份内之事,如今杨氏特地做了吃食要女儿前来道谢,他眼里浮出一丝感动。他久经沙场,眼前两个可人的小女孩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禁使他多了几分爱怜。他接过两个木盒,道:“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夫人细心了,替我谢谢你们的母亲。”武珝道:“母亲其实还准备了些薄酒,考虑到大人要赶路,怕误了大人的时间,因此不敢让我们带来。”

李勣道:“夫人所思如此周到,在下感激不尽,请务必转达我对夫人的谢意。”末了,他又问:“以后你们母女打算留在并州还是如何?”

武珝垂下眼帘,父亲走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临什么样的生活,她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李勣看出了武珝的忧虑,不由说道:“武都督的忠心一向令在下钦佩和感动,如今他走了,你们母女若留在并州,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武珝和武瑶谢了又谢,直到目送李勣一行离去。

回去的路上,姐妹二人牵着手聊起天来。武瑶道:“珝儿,你一向主意多,几个哥哥好像并不喜欢我们,你说咱们以后怎么办呢?”武珝黯然道:“这得看母亲。”她见姐姐面色忧虑,又安慰道:“姐姐你别担心,你已经十四岁了,到了成亲的年龄,父亲的忠心之名在外,母亲一定会为你找一个好人家的。”

武瑶又羞又气,”好你个珝儿,我真心真意要你拿办法,你却又来取笑我。”说着要追着武珝打她,武珝跑开,两姐妹在并州的田野小路上嬉戏,这是自父亲去世后,二人第一次这样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