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赵婕妤之死

翌日,黑云压来,整个兴庆宫笼罩在一片阴沉之下,凝云阁亦失了昨日的闷热,此刻却凉爽许多。“恐怕是要下雨了。”武珝站在屋前,对两个侍女道。张永春道:“下雨才好,也赶一赶这些天的闷热。”

及至下午,大雨倾盆而下,如有人触犯了天颜,雷声不止。雨水在地面激起大朵的涟漪,打湿了凝云阁院子里绽放的花朵,浸透着平日妃嫔们坐着的回廊。回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些名贵花木绽放迎接天公的洗礼。

张永春与杜莲儿为着这夏日的久违多时的雨水兴奋不已,不时去门前接弄雨水相互戏玩。武珝坐在小窗前,望着空无一人的回廊,思路却跳跃至昨晚与皇上的缠绵,他温厚有力的手,他沉重的声音。

杜莲儿与张永春嬉闹之际,不免注意到武才人的怅然,她走向武珝,关切的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武珝清丽的面容泛起一丝红晕,只道:“大雨忽至,我不过是思念家人罢了。”

却在此时外面传来宦官嘶哑而高昂的声音,“贤妃娘娘驾到!”那声音同雨声混合交杂,竟有说不出的玄妙之音。这大雨天,贤妃娘娘怎的来了这儿?武珝透过小窗望去,凝云阁里其他妃嫔亦是在各自窗前门前细细端望。细看那贤妃,她端坐在舆轿内,宫人们为她撑伞避雨,全身竟没有湿了的地儿,再看那些宫人,全身被雨浸透却仿佛不自觉一般,只是尽心尽意服侍贤妃。

武珝猜到贤妃娘娘是来看自己,着杜莲儿撑了伞,二人提着长裙出门迎接贤妃。自昨日皇上召武珝侍寝,一传十十传百,凝云阁的妃嫔们早已皆知武才人与贤妃的表亲关系。如今贤妃前来,武才人又昨夜刚受宠,必然是来看武才人的了,这么大的雨,谁也不愿出门迎接燕贤妃。只静静在屋子里看着武才人撑着伞走向回廊,在凝云阁如诗如画的景致里平添一处风景。

幸则回廊无雨,燕贤妃的舆轿遇见武珝后在此停下。武珝与杜莲儿半屈膝迎道:“恭迎贤妃娘娘。”

“妹妹快请起。”燕贤妃道,随即以眼色命一旁的张达上前侍候搀扶。

待得起身,武珝才正眼瞧了瞧这位表姐,她今日身穿一件翡翠绿的薄衫,头发微微盘起,只插一支朱钗步摇,打扮简洁却不失贵气,气度雍容自华。只见她对自己笑道:“我本欲趁着天气凉爽出来转转,不想却途遇大雨,寻思着只离凝云阁最近了,便过来看看你。”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眼如微波流转,年龄带给她的,仿佛只有韵味与成熟。武珝想着,亦不忘行礼,“娘娘大驾来临,实是抬高了妹妹。”

燕贤妃随武珝进了屋子,不过是几间简陋小房,与宜春宫自是不得比。武珝面露尴尬,笑道:“斯是陋室,让娘娘见笑了。”燕贤妃在桌旁坐下,接过张永春递来的茶,笑道:“不是说好了,私下里叫我姐姐便是。”武珝坐在一侧,只腼腆微笑。燕贤妃端起茶杯闻了闻,随即将其置于桌上,笑道:“皇上爱民,**屋宇多少年不曾修葺了,如今南方干旱,多省些银子赈灾才是正事。”

听得贤妃说皇上爱民,武珝不由得对皇上又多了一分景仰,笑道:“自然是。”

贤妃轻轻把玩着手上的翡翠戒指,如不经意问到一般,“听说皇上昨日召你侍寝了?”

提及此事,武珝不由面露羞色,依是回答道:“是。”旋即起身行礼道:“妹妹入宫不久便得以侍奉陛下,想必一定是姐姐从中帮忙,姐姐之恩妹妹永不相忘。”

燕贤妃轻轻摇手示意她坐下,雍容的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说这些。”她略停一会儿,又轻声问道:“皇上,他喜欢你吗?”

思及昨夜种种,若要回答这个问题,武珝却不知如何开口,皇上喜欢我吗?这也是自己想知道的问题,因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燕贤妃只得又问:“那,皇上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话儿?”

皇上对自己说的话,武珝清楚的记得每一句,因回答道:“皇上说给我赐名为媚娘。”

燕贤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眸子里闪过一丝释然,随即道:“皇上赐名,那是莫大的荣幸呀,以后你便以媚娘为名了。”

武珝因问:“不知姐姐可知近来长安城里流行一首《媚娘歌》?”

贤妃道:“自然知道,是一首专以形容女人之美的歌谣。”她雍容的笑着,“皇上这是在夸你美貌呢。”

因是自己的表姐,入宫又多得她的照佛,武珝对燕贤妃很是信任,因说出自己内心之话,“以歌赐名,倒像是玩物一般呢。”

不料这个妹妹年龄虽小,却有如此见识与胸襟,不乐意做玩物,难道还想走入陛下的心里?燕贤妃笑道:“**佳丽数千人,皇上又怎能一一顾及呢,能肯定你的美貌已经难得了。”见武珝依旧一副惆怅样子,又好言宽慰道:“别说你,便是我,陪伴皇上十几年,也终究抵不过长孙皇后在他心中一半的地位。”她望着武珝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由衷道:“在皇上心里,只有长孙皇后是妻,其他的都是妾。”

如一只意气风发要飞向蓝天的大鹰瞬间被打落地面一般,燕贤妃的话令武珝颓丧,仍是不忘恭敬道:“多谢姐姐提醒。”话刚说完,眼里已噙满泪花,我是带着改变人生的梦想与对陛下的憧憬入宫的,难道只因陛下先有长孙皇后便不再对我动心吗?不,我不甘心。她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生硬的将泪水压在眼底。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燕贤妃才坐不久,雨已停了,瞬间又是一片阳光普照。燕贤妃道:“雨停了,我该回宫了。”她望着武珝,笑道:“妹妹好生保重,任何时候记得在这宫中有我这么一个姐姐。”

恭送了燕贤妃,武珝在门前久久伫立,有了一场大雨的洗礼,凝云阁的花草越发生机勃勃,四下散发着大雨洗礼后的清新气息。回廊上渐渐的有了妃嫔们的身影,三两成群,燕贤妃来看自己,想必又要成为她们嘲笑的谈资了。杜莲儿收起燕贤妃喝过的茶杯,问武珝道:“姐姐,这茶是咱们屋子最好的茶了,贤妃娘娘似乎没有动过,可要倒吗?”

武珝看着杜莲儿手中在这个屋子里已显得颇为精致的茶杯,断然道:“当然要倒。”

夜色渐渐降临,昨天的这个时候自己正满怀期待做着侍寝的准备,今晚,皇上召见的是谁呢?如果说未被皇上临幸时自己对侍寝是一种期待与憧憬,那么现在的自己对皇上的召见便是一种渴望。吃罢晚饭,武珝坐在小窗前,该是凝云阁的妃嫔吧,她静静观望。

时间静静流逝,燃香一支又一支,始终不曾见圣恩辇轿的身影,夜渐渐深了,或许皇上今日不召人侍寝,或许侍寝之人并非凝云阁的三品婕妤四品美人和五品才人。或许,是由贤妃侍寝?她那么美,高贵优雅又富有风度,皇上必定是喜欢她的,贤妃之上还有韦贵妃杨淑妃和阴德妃三人,皆是自己未曾得以一见的,如此位高,怎会不得圣宠呢。她闷闷的想着,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才人,却期盼着隆恩圣宠,真真是自不量力。她哑然一笑,缓缓宽衣上床入睡。

夜深人静,武珝难以入睡,她睁着眼睛,思虑自入宫以来到现在,虽有贤妃的从容相助,可惜自己身份微贱,处处如履薄冰,心中甚感浑累,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样的境地。

正想着,听得外面有细微的铿锵响声,难道宦官们来接妃嫔了?武珝迅速起身来到窗前,透过宦官们手里的宫灯,武珝看清坐在辇轿上的女人是赵婕妤。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辰,夜色如墨,看不清赵婕妤的表情,却觉一阵凄凉。武珝旋又回到床上,得知是赵婕妤,心中反而释然,她一向是得圣宠的。

随着夜色的深重,武珝渐渐入睡,却在睡着不久,被女人的一声惊醒。那声音凌厉凄惨,划破这个静寂的夜,武珝心中一阵发毛。唤道:“莲儿!”

杜莲儿和张永春从里屋走出,武珝问道:“什么声音?”杜莲儿虑道:“我也听见了,好像正是凝云阁里的。”

正此时,外面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夹杂着女人们的惊慌和议论。武珝披上衣裳,道:“咱们出去看看。”

主仆三人提着宫灯走向屋外,凝云阁的院子里已站满了人,大多妃嫔侍女都出来一看究竟,她们将回廊的一角围的水泄不通,武珝进不去,只得问一个看上去年纪稍长的女人,“姐姐,出了什么事?”

那女人看上去十分随和,回过头对她道:“赵婕妤,殁了。”“什么?”武珝惊讶道:“白天不还好好的吗?”

旁边另一个女人接过话道:“听说呀,是侍奉陛下的时候冒犯了龙颜,皇上称乱棍打死呢。”

“皇……皇上不是一直宠爱赵婕妤吗?”武珝早已惊恐的说不出完整的话,“兴许,皇上是说气话呢。”

那个女人道:“别说气话,便是胡话,那也是皇上所言,赵婕妤平日高傲,得罪的宦官不少,那些人哪管胡话气话,直接便往死里打了。”

武珝始终不敢相信,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看见赵婕妤坐在那个令人向往的辇轿上前往甘露殿侍寝,才短短几个时辰,她便殁了。这个美丽孤傲的女人,自己入宫伊始便留意她了,还未和她说上一句话,便再无机会了。她失神道:“那些宦官竟敢如此,便不怕皇上后悔了拿他们问罪。”

两个妃嫔失声笑着,其中一个道:“妹妹你真是说笑话呢,**妃嫔这么多人,皇上还能想起这个触犯龙颜的婕妤?便是真的想起了,公公们也自有他的说法。”

武珝佩服她们还能笑出声来,或许她们早已见怪不怪,宫中人命如草芥,赵婕妤是三品婕妤,便落得如此下场,自己不过是个五品才人,以后的路怎么走呢,她感到一阵恐惧。扶着杜莲儿,缓缓回到屋里,免不了听得平日看不惯赵婕妤的妃嫔们的置喙,“早知道她是如此下场,平日里高傲个什么劲儿。”

“是呀,却不曾想来得如此之快。”

正是:二八年华正佳人,魂归梦里无人惜。红颜一笑犹在耳,自古帝王多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