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杜月娥之死

冰冷的霜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冬天的景象向来凄凉,便是金碧辉煌的兴庆宫亦不能幸免。武媚娘行走在宫殿的回廊中,她目不斜视,保持着谦恭的体态。这个冬日异常寒冷,却因着如今成了值夜的宫女,衣裳用度比从前好了许多。

自那日皇上与她说话,已经整整过去一个月了,此后再无其他。武媚娘大概猜到皇上在观察她,她隐隐感觉,皇上是喜欢自己的,可他似乎并不急于亲近自己。武媚娘虽心有疑虑,却从未写在脸上,每日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她研墨的技巧越发高深,若有一日皇上离了我的墨再也无心批阅奏章,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了,她暗暗想。

这日,亦是值夜。武媚娘低头认真研墨,她的动作轻柔,细腻的墨汁静静在砚台流转。

皇上似乎十分烦躁,手中的奏章拿起又放下,放下复拿起,不知是否遇见了棘手的奏章。武媚娘大气不敢出,唯恐自己稍有失误惹得皇上勃然发怒。

李世民心中十分烦闷,大臣们一再上书太子李承乾最近声色犬马,还宠爱一个娈童。还记得太子小时候敏识大体,自年长后患上足疾,性情越发古怪。李世民虽知这些奏折多是支持四子李泰的大臣们所言,可若无此事,大臣们断然不敢上书言及。李世民深深的叹气,太子是将来执掌大唐江山的人,怎能如此。

他心中烦闷,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侍女们恭敬的回答:“是。”一个个依礼退出。武媚娘亦在此列,却在她站起身的瞬间,李世民又注意到这个可人的,聪慧的侍女。“你留下。”他缓缓道。

皇上是在说自己吗?武媚娘几乎不敢相信,她不敢看皇上,直觉告诉自己是的,皇上让自己单独留下。她复又跪在案前,宫灯明照在她刚磨好的墨上,泛出明亮的光泽。

见她神态紧张,李世民颇为玩味,“你知道为何朕近日不再与你言语,却仍令你研墨吗?”

武媚娘道:“媚娘不知,皇上的心思奴婢不敢揣度。”

李世民道:“朕虽喜欢你的容貌,可朕不喜欢太过张扬的女子。”

武媚娘无言,自己,应该不算张扬罢。却听皇上又道:“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朕相信你不会是如那个名唤什么月娥一般的女子。”

武媚娘道:“皇上说的是杜月娥姐姐吧?不知她犯了什么错,惹得皇上不高兴?”

皇上警惕的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些干什么?”她本该是恬静少语的,自己稍与她多言语,便敢问自己问题,莫非她也并不安分?

武媚娘察觉到皇上的不悦,战战兢兢的答道:“奴婢几经辗转才又见到皇上,唯恐侍候皇上不周,故多嘴一问以作前车之鉴。”

既然如此,告诉她也无妨。李世民道:“朕不过多与她说了几句话,她便日益骄纵,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他看了一眼武媚娘,又道:“朕恶之。”

武媚娘想起曾答应杜月娥想办法帮她重新值夜,如此一看,此事倒是艰难。

见武媚娘若有所思,李世民问道:“你在想什么?”

武媚娘看一眼皇上,此事不说,只怕日后再无机会,何况月娥姐姐最近催的紧,今日自己单独留这儿想必她也能听闻,若不说,便对不起月娥的一番期待不说,月娥一定以为自己在欺骗她。她答:“回陛下,实不相瞒,奴婢自入甘露殿,便与月娥姐姐住在一起。如今她不能值夜,私下里很是难受呢。”

“你在为她求情?”李世民问道。

武媚娘道:“媚娘不敢,只是媚娘自入甘露殿便多得月娥姐姐照佛,实在不忍她如今每日以泪洗面。”

“她以泪洗面?”李世民虽觉夸张,却不由得想起杜月娥俏丽的脸庞与她以泪洗面的样子,毕竟是个难得的美人。如今武媚娘又为她说话,或许她也有其苦衷。再看武媚娘娇媚的样子,又不忍心回绝她,只道:“你回去告诉她,明晚,复来值夜。”

武媚娘没想到皇上如此轻易便能了却自己这桩心事,感激的行跪礼道:“谢陛下。”

夜幕越发深沉,武媚娘回屋子的候,杜月娥已沉沉睡去,听得声响,她在睡梦中嘀咕了一句,“媚娘,你回来了。”

武媚娘道:“我回来了。”她望向床上躺着的杜月娥,道:“月娥姐姐,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杜月娥翻了个身。

武媚娘道:“皇上要你明晚复去值夜。”

杜月娥迷睡的眼睛瞬间睁大,她坐直身子,不可置信道:“真的吗?媚娘。”日日期待的事情此刻成为真实,她唯恐自己是做梦,或者,是媚娘与自己开的玩笑?

武媚娘点头道:“是真的,月娥姐姐。”

杜月娥咬一咬自己的手指,有些疼。武媚娘被她这个动作逗的咯咯直笑,只见杜月娥自语着,“不是做梦。”

杜月娥的眸子焕发出光彩,“我就知道皇上没有忘记我。”她看一眼武媚娘,握住她的的手道:“媚娘,谢谢你。”

见她如此开心,武媚娘觉得也不枉自己为她求情时那翻忐忑。她反握住杜月娥的手,笑道:“明晚,咱们就可以一起值夜了。”

杜月娥道:“是呢。”她似想起什么一般,皇上这么久没有看见我,我必得精心打扮一番。”

第二日,杜月娥身着新领的服饰,虽是宫女式样,却仍旧掩饰不了她曼妙的身材和迷人的脸庞。她戴上从前武媚娘送与她的珠绿色不要,衬的她皮肤雪白水嫩。武媚娘夸道:“若你不穿这件宫女衣裳,旁人以为你是娘娘也说不定呢。”

杜月娥满足道:“自然。”她的眼神略显骄傲,“有些娘娘还不如我的美貌呢。”

这日夜晚,兴庆宫与平常并无区别,北风肆虐,不过是长安城里一个普通的冬日。武媚娘与杜月娥冒着寒风,依着规矩,准时来到甘露殿。殿里炭火不断,恰如春日般暖意,置身其中,叫人容易忘了此时正是严寒的冬季。

李世民如往日一般,端坐于案前批阅奏章,或阅读古籍。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夜间批阅奏章,白天喧闹而夜晚宁静。静寂的夜晚更能令他深刻的思考问题,做出最理智沉着的判断。

武媚娘在眼前研墨,她面色沉着淡然,他看着她安心,年轻就是好,什么也不用做便能让人赏心悦目。他暗暗想着,伸手端茶喝,却在手未伸至案桌时,茶杯已送至自己手中。他抬眼一看,原是那个曾令自己烦心的侍女杜月娥,自己不是吩咐王公公不再令她值夜了吗?再一想,才记得是昨日答应武媚娘之事。

他看着杜月娥,她的脸上擦了极重的粉,眼睛含情脉脉,做着与她侍女身份极不相符的表情。他心里一阵厌恶,却在此刻发现她戴于头上的碧绿步摇。不禁问道:“你不过是侍女身份,怎能佩戴如此贵重之步摇?”

杜月娥以为皇上在欣赏自己的美,如今皇上问话,她一阵雀跃,笑道:“回陛下,奴婢以为皇上喜欢所以……”

“放肆!”李世民打断她,自己怎会喜欢如此肤浅之事物。他再一细看,才发现这是两年前新罗使者所进贡之物,自己赏给韦贵妃,杨淑妃,阴德妃与燕贤妃各一物,怎的会在她头上戴着。

他问道:“此物乃新罗使者所贡,你怎会有?”不等杜月娥回答,他又喝道:“你身为侍女,不安分守己,败坏宫规,连一品正妃所用之物都敢佩戴,不处置不足以摄人心。”

杜月娥对这突如其来的责备惊吓不已,竟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是嗫嚅道:“皇上……”幻想皇上曾经喜欢过自己的份上宽容以待。

李世民却越发厌恶,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吩咐道:“将其拉出去杖责五十,永世不得再入甘露殿。”

杖责五十,恐怕是要人命呢。便是那些身体强壮的宦官们,挨二十大板便有落得身残疾之人,何况月娥姐姐如此娇弱之女子。思及此处,武媚娘额头冒出缜密的汗珠,虽不敢,终究还是求情道:“皇上息怒,那步摇原是贤妃娘娘赠与我,我又赠与月娥姐姐的,求皇上不要怪罪月娥姐姐…”

未听武媚娘说完,李世民喝道:“你给朕下去!”

李世民话音刚落,左后侍卫已上前将杜月娥拖出去。杜月娥百般不肯,却怎样也敌不过侍卫的气力,她不信,她不信皇上会如此对待自己,她的眼里散着泪珠,高声喊道:“皇上,皇上!”企图皇上对她有最后的怜悯。

李世民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她哪里知道,不仅是步摇之事,这些年来杜月娥在甘露殿中嚣张跋扈他早有耳闻,却不知她是拿着自己喜欢她的名声,那朕,岂不是欺人之根源?朕志乃明君,岂能容她狐假虎威。

武媚娘跪在案前,她被皇上的话震慑,她更害怕若继续求情,只怕皇上连自己亦拖出去杖责也不一定。她知道,在皇上眼里,她不过是个侍女,没有为任何人求情的资格,更没有抗他口谕的资本。杜月娥已完全被拖离甘露殿,武媚娘知道,皇上的命令不可能改变了,她只得行了礼,悻悻退了出去。

待宦官们将杜月娥抬入屋子,已是子时。杜月娥的臀部血肉模糊,衣服早已被血浸湿,散出刺鼻的腥味。武媚娘抱住杜月娥,问道:“月娥姐姐,你还好吗?”

杜月娥的气息微弱,她使出最后的气力,说道:“谢……”武媚娘见她想说话,凑近她的嘴唇,问道:“什么?”

“谢……谢谢你……为我……求情……”

武媚娘哭道:“不要这么说,月娥姐姐,我没能救得了你……”

杜月娥的肤色惨白,她扬一扬手,似乎想握住武媚娘的手,却再也没有力气,手在半空中垂了下来。

武媚娘隐约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她喊道:“月娥姐姐,月娥姐姐?”她用手触摸杜月娥的鼻息,已经没有了气息。她……死了。

“啊!”武媚娘一声尖叫,飞快的跑了出去。

杜月娥的死,使武媚娘第一次有了伴君如伴虎的亲身体验,他可以前一秒对你微笑,下一秒却可以要你的命。她也第一次感受到权的伟大,他的一句话,可以令你生,令你死,令你生不如死。

武媚娘对杜月娥有发自心底的内疚,若没有那支步摇,皇上还会处置她吗?她一直不敢戴那支步摇,因为知其贵重,自己身份低微,戴在身上便是招惹祸端。她也一直知道,皇上不喜欢太过张扬的女子。

可她,最后一句话是,谢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