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感业寺(一)

根据北朝以来的惯例,死去皇帝的妃嫔有三种安置方式。第一种,妃嫔自己育有子女,则可跟随子女去宫外居住,安享晚年。第二种,虽没有子女才华却十分出众的,如高祖皇帝李渊的薛婕妤,因才华出众被李世民留在宫中教育自己的子女。第三种,也是最惨淡的,妃嫔得过皇上的临幸而没有自己的子女,又没有特别出众的才华,则需前往皇家指定的道观或尼姑庵中,为大行皇帝修行祈福。

毫无疑问,武媚娘属于第三种。

她收拾好自己的衣裳用具,别无所求,只希望在临行之前见太子一面。

可是此时的太子哪是自己想见就能见的呢?他是储君,是即将继承大位的未来皇帝。他现在,一定忙于为几日后的登基大典做准备吧。

暮色笼罩着李世民离去的皇宫,人们为先帝的葬礼忙碌着,为自己的前程去往计算着,没有人记得武媚娘。

武媚娘想起病的十分严重的徐充容,皇上驾崩,不知她有何打算。她一向聪明智慧,或许能为我指点迷津。

她起身前往柏梁台,这个因先帝的宠爱而曾经耀眼于后宫的宫殿,如今因着先帝的离去,竟像失了灵魂的诗人,没了半丝生气。

武媚娘入了院子,侍女迎上前道:“媚娘,你来了。”

“徐充容在吗?”武媚娘问道。

侍女的眼睛垂了下来,“徐充容的病一日不如一日,偏偏总还不愿意吃药。”她的神色满是担忧,武媚娘想起自己曾经的两个侍女杜莲儿和张永春,如果她们在身边,想必此刻也不会如此无助孤单。

她看着侍女,对她道:“我可否去看看徐充容?”

侍女道:“自然可以,最好能劝劝徐充容愿意吃药。”

武媚娘入了屋子,徐充容屋子的布设永远清新雅致,她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徐惠,上前道:“徐充容。”

徐惠睁开眼睛,见是媚娘,笑道:“媚娘,你来了。”

武媚娘抚过她的脸庞,关切道:“充容的身子如此烫,怎的不好好吃药呢。”

徐惠的眼睛失了平日的灵动,憔悴的脸庞因为病痛变成毫无血色的苍白,她气息微弱道:“先帝对我恩厚,如今他走了,我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愿追随先帝而去。”

武媚娘听了,难免为之动容,流泪道:“充容这是何苦,你博学多才,可留在宫内教育下一代皇子们,充容才二十三岁,还有大好的前程。”

徐惠握住武媚娘的手,叹气道:“你我同一年入宫,不觉间已有十几载,我虽才二十三岁,这十几年所经之事,竟觉自己的心犹如四五十岁的人了。”

武媚娘想起当日在凝云阁二人第一次见面,她惊叹于她的气质,如今充容如此悲观,哪里还是当年初见的那个女孩。她的眼泪越流越多,泣道:“明日,我便要奉诏前往感业寺,今日,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徐惠伸出手,想为武媚娘拭去脸上的泪水,“青灯古佛,姐姐千万要熬住啊。”

她已许久没有叫自己姐姐,如今这一声叫喊,直叫武媚娘暖至心底,她泣道:“妹妹……”

徐惠看着武媚娘,眼里渐渐有一层薄雾,“外人羡慕我们能做皇上是妃子,却不知后宫佳丽三千,风光的又有几个……咳咳……”她止不住的咳嗽。

武媚娘听了,亦觉伤感,问徐惠道:“妹妹后悔入宫吗?”

徐惠想起与皇上的点点滴滴,眼睛渐渐有了光彩,回答道:“能陪伴陛下,是最荣耀的事情,我不后悔。”

武媚娘破涕为笑,道:“我同妹妹一样,从不后悔来到皇宫,遇见陛下。”

说起先帝,二人的眼睛里都焕发出别样的光彩,陛下,他是能够名垂青史的英雄,遇见他,从不后悔。

及至天黑,武媚娘才依依拜别。二人皆知,这是两人此生最后相见了,徐徐相望,含泪不舍。

离开柏梁台,武媚娘径直回往自己的住处,想及前程的渺茫,徐充容的身体似乎也撑不了太久,她闷闷不乐。

迎面却迎来了太子一行人,他的身边是褚遂良和长孙无忌两位大臣,身后还有宦官侍女十余人。按照礼法,武媚娘本该立于一旁安静的等待太子经过。可是恐怕这是最后见到太子了,我不能让太子忘记我。

她行知李治面前,跪下行礼道:“太子殿下万安。”

长孙无忌道:“哪来的丫头,这么不懂规矩。”他责备着,示意武媚娘起身让路。

武媚娘只作丝毫不知,静静跪着,等待太子起身的吩咐。

李治细看,原是媚娘。那日与她在更衣室之事他还记得,如今她特意请安,必是怕我忘了她罢。可惜如今两个顾命大臣在此,又有急事处理,不能与她说上太多话。只温柔道:“起身吧。”

待武媚娘起身,他看着她,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道:“夜晚外间湿气重,早些回屋吧。”

一句关心的话语,足够让武媚娘充满希望,她感激的看着李治。

长孙无忌道:“太子仁厚,你还不快退下。”

武媚娘恭敬道:“是。”

人人都以为她是在遵从长孙大人的吩咐,只有她和太子知道,她是在答应太子,是,媚娘这便回屋。

武媚娘回了屋子,看着早已收拾妥当的衣裳用具。宫里的哀乐声四起,可是过了今日,这个皇宫便再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了。

她哀愁的想着,就这样,一直坐到天明。

翌日,武媚娘前往宫门口集合,在礼仪官的带领下与众多无子女的妃嫔一同前往感业寺。

女人们哀伤哭泣,想到即将削发为尼,谁也不愿主动前行一步。

礼仪官驱赶道:“快点儿,再耽误天黑也到不了感业寺了。”

武媚娘随着人群慢慢涌动,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皇宫,只有高高的宫墙将自己阻隔在外,我还能回来吗?太子。

感业寺位于长安城的西南部,原是崇德坊济度尼寺的旧址,后来改作感业寺,专为安置太宗皇帝的妃嫔。

妃嫔们早晨出发,穿越长安街的闹市,一步一步,来至一处山丘,又往前行,到达一处僻静的山村,抬眼往前看,便是人人恐惧的感业寺了。待到达时,已是黄昏十分。

寺里的住持和尼姑们知今日嫔妃到来,早已在门前守候。礼仪官与住持简短的交谈,将她们交与她道:“这些妃嫔们在宫里挥奢享受,要让住持费心了。”

到了夜晚,各人住所才安排罢。住持训话道:“明日剃度,赐法号。”

“明日便要剃度?”

“这么快。”

妃嫔们议论纷纷,企图通过抗议延迟剃度的时间。

住持并不理睬,只道:“夜深了,大家速去睡罢。”

武媚娘与萧才人分至一个房间,二人素来不睦,当日在凝云阁,为着徐惠,武媚娘没少与她拌嘴。不曾想如今竟同流落至此,倒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一进屋子,萧氏捂住鼻子抱怨道:“这种房间叫人怎么睡。”

房间里有两张单人木板床,一个木制桌子,竟比宫中最下等的宫女所居还不如。或是因为久了无人住,房间里透着阵阵霉味。

武媚娘点燃油灯,将自己的行李用具摆放整齐,对萧氏道:“环境再差,也只有这个去处。”

萧氏道:“你是在嘲笑我没能为皇上生个一儿半女,活该有此去处吗?”她不屑的看一眼武媚娘,“好歹我还是才人位分,你只是个御侍。”

武媚娘道:“如今我们流落至此,早已没有什么位分,何况我虽做了侍女,位分俸禄仍旧是五品才人。”

“你……”萧氏说她不过,念及如今的处境,才人又如何,还不是要睡这又窄又小的木板床。

二人各自躺在床上,各怀心事。

时不时又有蚊虫肆虐叮咬,这真是自己最难眠的夜晚了,武媚娘静静地想着。难道我的余生,便要在这种环境下度过?不,我不能。

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翌日,寺里的钟声准时敲响,嫔妃们慵懒的朝庙堂走去。武媚娘随着人群入了庙堂,她仔细观看,正前方有一座佛像,住持站在佛像下。那佛像的眼睛慈爱而温柔,一点也不同于住持凶巴巴的表情。待人到齐,住持训诫道:“敲了云边之后应立即来到庙堂,不得拖延。”

萧氏“哼”的一声表示不屑。

住持听见声音,立即道:“你,出来。”

萧氏瞪眼望着她,“我为什么要出来。”

住持并不与她辩论,只以眼神示意下面的两位长老,众人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只听“啪啪”两声,萧氏被两位长老打嘴。

萧氏“哇”的一声便哭了,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自己。众嫔妃亦愤愤不平,“怎么能打人呢!”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个被如此对待的是不是自己。

住持面不改色道:“你们如今已经不是后宫的妃嫔,都是我感业寺的女尼,今日还算轻的。日后若再有人藐视寺规,必将严惩。”

妃嫔们看着住持冰冷的表情,一个个敢怒不敢言。

“好了,现在开始剃度。”住持吩咐道。

“不,我不要剃度。”

“头发是我的,你们不能剪。”

妃嫔们纷纷抗议。

住持道:“这是规矩。一个个站好,按顺序来。”

有人想逃出门去,却被几个力气大的尼姑拽了回来,“想逃?就从你开始。”

妃嫔们一个个陷入绝望,她们被尼姑们按住,死死不能动弹。武媚娘见状,知道反抗也是无用,只能任由尼姑们将自己的头发一一剪去。泪,早已在眼眶打转。

不到一个时辰,妃嫔们都剃度完毕,地上是一摞摞头发,伴随的是妃嫔们阵阵哭泣声。

住持见剃度完毕,十分满意,吩咐道:“现在,大家一同去斋堂用过早堂。”

“过早堂是什么意思?”有妃嫔小声问。

住持解释道:“便是你们所说的早膳。”

折腾了一个早晨,大家都饿了,听得用早膳,一个个顺从的跟随尼姑们朝斋堂走去。也有剪了头发伤心异常的,情绪低落如行尸木偶般。

到了斋堂,早膳早已有人准备好。每个人先去一个尼姑那领取碗筷,再拿着碗去另一个尼姑那请她盛上饭菜。

剃了度的妃嫔们排着队,有条不紊的打菜吃饭。只是却没几个人是吃得下的,所谓早膳,不过是半碗粗米稀饭和一碟咸菜。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妃嫔们哪里吃过这种食物,说是用了早膳,却没几个人是真正下肚的。

住持看着大家,道:“你们已经剃度,是半个出家人了,过完早堂,便给每一个人取一个法号。”

用完早膳,妃嫔们齐聚院子里,听住持颁布自己的法号。

住持道:“你们这一批,在我们寺里是明字辈,每个人的法号我已经拟好,大家仔细听着自己的。”

“崔氏,法号明修。”

“刘氏,法号明善。”

“萧氏,法号明清。”

“王氏,法号明幻。”

“武氏,法号明空。”

“赵氏,法号明智。”

“……”

“……”

住持念的后面的名字武媚娘再无心听,她只听得自己的,法号明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