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姐姐

    ——郑老师,今天在公交车上,有个男的一直在看我,看了我好几次,然后我就不敢在那辆车上待下去了。车到龙城广场,我就跟着人群跑下来,结果他追在我后面喊我,他说“同学你的手机掉了。”然后他坏给我,就重新上车,走了。

    ——害怕了吧?

    ——真丢脸。

    ——不丢脸。承认自己害怕,有什么丢脸的?

    ——可是有一点害怕的时候,就敢承认;真的很害怕的时候,就不敢承认了。为什么呢?

    ——因为害怕变得太大的时候——也不只是害怕,高兴、伤心、期待……都一样,它们变得太大的时候第一个伤害的就是你的尊严。

    ——郑老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知道这个,未必是好事。不过安全起见,你还是每天放学以后跟我一起走。

    ——我才不要。同学看见了会问的。我现在每天放学后都在想办法躲着同学们,不让他们看见我没有回平时住的地方而是去等公交车。你要是让他们看见我每天跟着你,那真的就丢死人了……

    ——对,我忘了,你们现在这个岁数,把“丢脸”看得比什么都严重。

    ——我不怕死的,郑老师。

    ——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真的,我没那么怕死。我小时候,的那场病的时候,我奶奶跟我说过,他说我实在觉得难熬,不想再忍的时候,说不定闭上眼睛,像睡觉一样,就不用受罪了,他还要我别担心他们,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后来我病治好了,可是奶奶死了。不过,我就确实没那么怕了。可是现在,我害怕那个人找到我。

    ——其实我倒是有种直觉,他不会真的对你怎么样的,他只是一时冲动才那么说……不过安全起见,把你藏起来也没错。

    ——他要是痛快地把我杀掉,为了报复我爸爸,我可以接受。但是我怕他打我,怕他把我关起来,怕他不给我吃东西喝水,怕他强暴我,怕他表示他有多么恨——就算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也怕他在杀我之前跟我说话,——比方说,告诉我他有多么爱他的爸爸,可是他被埋在废墟底下;他告诉我是我爸爸造成的;他告诉我他也没有那么恨我,但是他必须这么做;他告诉我他知道我是无辜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无辜真的没那么重要……说不定他还会哭。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怕我自己会特别为难地跟他说,那好吧,看来你只能把我杀掉了……

    ——你这孩子脑袋里东西怎么这么怪。

    至此,哥哥终于笑了。他们俩的对白在寂静的夜里从阳台上清晰,并且源源不断地传到我耳朵里来。夜风也跟着不客气地灌进来了——当我非常想打个喷嚏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我只好死死地咬住牙,让那个喷嚏继续骚动地待在我的脑袋里面——把眼眶逼出一阵热潮,然后赶紧把窗子轻轻关上——没法偷听他们说话了,全怪这个该死的喷嚏。

    夜晚把整个世界变得荒凉了,荒凉到让我觉得头发丝轻轻撒在枕头上的声音都是亲切的。昭昭只有跟哥哥待在一起的时候,才有那么多话说。或者说,她只有跟哥哥讲话的时候,脸上才会生动起来。似乎平日那张脸上有涨透明的面具被拿掉了,他鲜活的五官终于可以毫无障碍地做出各种表情,不再惧怕用自己的眼神、用自己的眉毛。用自己嘴角到廉价的线条,跟这个世界打交道。

    我有点不喜欢这样,不过,算了,这个小孩子心里其实承受着很多事,怪可怜的,我让着她。而且她毕竟跟哥哥最熟悉啊。闭上眼睛,睡吧,还加结束,明天我也要回学校去了,虽然我无比舍不得家里这张美好的床。

    就在这个夜晚,苏远智正在去往广州的火车上,我有点想念他,因为旅途中的她一定比平时更寂寞。我慢慢地把身体紧密地蜷缩成一团,觉得这样可以记载起来一点温度,温暖想象中,他漫长的风尘仆仆。

    也温暖我自己。

    白天的时候,昭昭放学回来,非常发愁地托着腮看着天花板,因为语文老师的作业让她觉得天理何在。这个语文老师当然是小数。有那么几个作业,是小数会给每一年的学生的。比如昭昭遇上的这个,小数手上媒介高二的学生都会碰到。惠特曼的诗,《哦船长,我的船长》——并不是课本里的东西,但是要背下来,然后写一篇读后感,怎么写都可以。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们谁都不觉得这首看上去很土的诗有什么好。大家都是一边打趣,一边嬉笑着恶搞他,用各种方言,表情夸张地咏叹:“哦,船长,我的船长;我们艰苦的航程已经终结,这只船度过了一切风险……”

    下面就记不清了,总之我至今觉得,这些句子读起来真的很土,用英文年也没有什么好听的。但是不知为何,有时候有几句话还是会突如其来地闯到我脑子里:“在甲板上,躺着我的船长,他已经倒下,已经死去,已经冰凉。”印象中,书里似乎不是这么翻译的,但是小叔告诉我们说,就是要这样翻译才好听。

    在甲板上,躺着我的船长。

    苏远智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闪烁这句话,大脑像是一张卡住了的盗版CD,这句话的几个字就在那里来回地跑来跑去,后来,我在一个瞬间里明白了那是为什么,因为那种时刻的晕眩,来自身体最深处,已经深得把身体钻出一个伤口的地方——带着外界的风一起降临,这让我联想起海浪,让我觉得我在坐船。虽然我并没有真的坐过轮船,但我相信,航行就是这样。在甲板上。

    他把我的身体变成了甲板。然后我们一起成为海浪。

    人们都说,这样的时刻是两个人融为了一体,可我从来不相信这个。我的灵魂像个悬挂在上方的惊慌失措的月亮,悄悄注视着这两个人。海浪把月光搅乱了,或者说,月光照在不平静的浪涛上面,必然会跟着颠簸起来,我的灵魂成了个摇晃的镜头,除了他忽近忽远的脸,什么都看不清。

    我们没有融为一体。我们只不过是一起跳海了。

    那时候,我十八岁。他问我:“你怕吗?”我轻轻地点点头,觉得脖子那里好僵硬。他有点紧张地笑笑,说:“你害怕,就算了吧。”我说“其实你也怕,对不对?”他用力地摇头。我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嘴唇离我那样近,我只要开口说话,就摩擦得到它。我说:“知道你也怕,我就安心了,来吧。”

    想想看,那都已经是将近四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我们,到底有些不同。至少我们已经能够非常熟悉和安心地跟对方缠绕在一起。其实我还是从心里决定地认为,那是一件坏的事情。因为我总是能在最开心最炽热的时候,听见一阵强劲的风声。它在我们俩皮肤碰触的间隙中间呼啸着,非常严厉的腔调。就像我们龙城的春天里,那种永远不近情理,却脆弱无辜的狂风。那是在白天的时候,他上火车之前。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又去了那间很熟悉的小旅店。我忘记了带身份证,不过前台的小姐还是把房间给我们了。

    “警察会冲进来抓我们吗?”我笑着问他,“因为我没有身份证,就把我们带走。”

    他看着我,答非所问地说:“这种时候就觉得你真的一点儿没变,就是说,跟高中的时候比,没变。”

    “真的一点点都没变吗?”我把自己裹紧在被子里,轻轻仰视着他的脸。

    “也变了一些。”他皱皱眉头,在找合适的词汇,“那个时候,你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所有的高兴不高兴都在外面。现在,你的高兴不高兴好像很多都跑到了里面,在这儿——”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胸口。

    “可能吧,”我认真地想想,“也说不上那么夸张。我饿了,我们去吃烧烤好不好?”

    原来他看得出来,其实这就够了。

    昭昭那个倒霉的孩子居然在敲我的门,“南音姐,我知道你没睡。”

    我只好倒抽了一口凉气,起来把门打开,“你又知道了。”

    她笑容可掬,灵巧地蹿进来,非常大方地钻到了我的被子里,“因为你的窗户刚才一直开着啊,那盏小灯的光都透出来了。”该死的,我以为我非常巧妙地完成了窃听,结果我忘记了关灯。

    刚跟哥哥聊完天,那种鲜艳的神情还在她脸上暗暗地存着余香,让她的笑容看上去轻而易举。“别挤我。”灯光熄灭,房间像一块方糖那样瞬间融化进了黑夜里。我稍微有点用力地对着她肩膀的方向挤了回去。

    “谁挤你。你都站了那么大的地方。”有趣,黑暗中单听到她的声音,真觉得是一个男孩子睡到了我的床上——如果忽略他的语气中那种柔软的、喜气洋洋的嗔怪。

    “随便你吧。”我说,“反正明天我就回学校去了,看你明晚还怎么办。”

    “真舍不得你呢。”——我原先还以为她根本不会跟人直白的表达感情呢。

    “我周末还是回来的笨蛋。”我继续用力的靠近她,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

    “南音姐,”她安静的问我,“你那个时候,是不是也写过郑老师的作文,我说的是郑鸿老师,写船长?”

    “对啊。那个题目小叔出了快二十年了呢,还真是编执。”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你写了什么吗?”她轻轻地侧过脑袋,脸颊的肌肤蹭着我的手臂。

    “忘了。”我笑笑,“小孩子,对我来说,高二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说,你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其实这才麻烦呢。”她轻轻地叹气。但是她这种愁苦的语气却让我放了心,既然已经开始认真地为这种事情烦恼了,说明她已经在减减地习惯着家乡的爆炸。

    这几天的本省新闻里不再报道关于昭昭家的工厂的事情。那些埋起来的人全体被挖了出来。有的还活着,绝大多数都死了。工厂眼下自然是暂时关闭,她家的大人们每一个都焦头烂额,当然,更坏的事情也许还在后头。但是我们生活在这个龙城,依旧车水马龙,依旧熙熙攘攘,姐姐店里的客人从来就未曾减少,每一个服务生都在一边听着姐姐的骂,一边对满室的客人微笑。可是听说,这几天的永川变成了一座葬礼的城市。有罹难者的加人带着送葬的队伍聚集在昭昭家的门口,静静地捧着一长串的黑白遗像。似乎龙城的人们和永川的人们完全没有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怕是只有昭昭自己同时活在这两个世界吧。这两个世界中间有一道非常深的深渊,昭昭就被一道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钢丝悬在那个深渊的正上方。阳光明晃晃的,把那钢丝变成了一道妖气十足的线。可怜的孩子,她得学会把恐惧当成是生活的一部分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偶尔会盼着那个恐吓她的人找到她——有个人干脆利落地挑断拿到钢丝也是好的,她可以闭上眼睛坠落下去,说不定坠到底了还能惊醒,发现是场梦。

    “南音姐,要是在过去,拿到像《船长》这种题目的作文,我怕一定会写我爸。”

    “你现在也可以写啊。”

    “算了,我现在有点恨他。”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笑。

    “昭昭。”我使用的是抗议的语气。

    “真的。”她翻了一下身,背对着我,顺便把被子又往她的方向扯走很多。

    “谁都可以恨他。那些没有了亲人的人们都应该恨他,但是你不行。”我一边说,一遍再把我的那部分被子抢回来。

    “我知道是他的错。”我无奈地叹气,“可是昭昭,他是你爸爸。如果我爸爸做了错事,或者说,犯了罪,杀了人,别人都可以觉得他十恶不赦,可是对我来说他永远是爸爸,我永远可以帮着他逃跑,不让他被警察抓到,不让他受审判。这不就是家人的意义吗?还是你只是觉得,你爸爸让你丢脸了,所以你才要恨他呢?”

    “你胡说。”他激烈地转过身,用力地朝着黑暗里,她想象中的我的方向,“你凭什么这么说啊!”

    “好嘛,对不起,昭昭,我道歉行不行?我并不真的是那个意思,不就是打个比方么……”我不假思索的是弱了,我有点有后悔在她神经脆弱的时候刺激到她,我觉得本来我是姐姐,应该对她好——算了,坦白承认吧,她身上有种让我害怕的东西,我就是这么怂。

    她果然用沉默回应我。那种寂静真是难耐。她在盘算什么东西呢,难不成是在考虑要不要断然爬起来给我一拳么?还是打算就这样翻身从床上下去,离开,把满满一个房间的尴尬都丢给我呢?时间在滴水成冰,我也有点恼火了,如果换作是我,即使对方说了刺伤我的话,我也会因为惧怕给别人造成的尴尬,选择一笑了之的。何况我自己的神经没有那么强悍,我也忍受了别人道歉之后由我自己造成的蛮横的寂静。终究还是我首先弄出了一点声音,我叹了一口气,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我对自己失望——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块石头那样死扛着,连叹气都代表屈服呢?不管了,就用那层温暖的棉被制造的比黑夜更黑的黑暗来逃避现实吧,我还懒得伺候你呢。

    她的身体在我身边略微动了动,床铺弄出来一种温暖的、类似稻草垛的声响。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南音姐,你不是我。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也一直这么想。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没那么容易的。”

    “什么东西不容易啊?”我犹豫片刻,还是闷闷的接了话,一边在心里气自己,居然还在担心是不是犹豫得有点久了,会让她察觉到我不开心。

    “我知道的,你说得对,他说爸爸,是家人,可是在这个之外,有更大的、更重要的对错,不是吗?”

    “是。”我有些心虚,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但是就看你怎么选择了。要是选择了你爸爸,你就暂时忘记你说的那种更重要的对错,我知道这也很难,所以我告诉你了。维护家人的那种意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你说,等我长大了,我是不是就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这个,不可能。”我遗憾地摇摇头,“有些事,长大了就会自然而然地明白;可是有些事,永远不行。在那些事面前,一百岁的人也像小孩子。”

    “一百岁的人本来就像小孩子,用不着一百岁,你看外婆。”她嘟哝着。

    “你知道我的意思,不要鸡蛋里挑骨头啦。”

    “我们最早不是在说那个‘船长’的作文吗?”她惊愕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为什么绕到这里来了?”

    “小姐,是因为你说你想写你爸爸的。”

    “船长,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对不对?”她在乎在微笑。

    “应该吧,反正那首诗,不是在讲林肯总统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睡意已经渐渐上来了。

    “你说,要是我写……我写我暗恋的人,郑老师看了,会不会骂我?”

    “当然不会啦,我小叔最想得开了。”可能是因为困倦,完全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的话自然地滑了出来,“不过,你喜欢的……真的是男生吗?”

    “你在说什么呀。”她气恼地、重重地靠近我,她的头颅很生硬地撞到了我的脸颊,“告诉你算了,我喜欢的人——”她的声音混合着呼出来的热气,像梦境里的暗示那样,扫在我的耳膜上,很痒。

    我顿时清醒了,就像有人突然粗暴地打开了窗子,让寒夜的空气迎面砸进来。

    “昭昭!”我深呼吸了一下,“怎么可能?”

    她心满意足地把自己蜷缩回枕头上,蛮不讲理地宣布着:“睡吧,我困了。”

    这个世界很容易就可以沧海桑田,不过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比如,我姐姐家的家永远那么乱。一双穿破了的丝袜会挂在厨房冰箱的门上,被子里面像道人那样猝不及防划伤人家的DVD也许是三个月前就在那个位置上的,两袋垃圾有可能跟新买回来没拆封的购物袋团聚在一致地堆在门边——她总是喜欢用崭新的服装店的袋子来充当垃圾袋,所以在她睡眼惺忪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然后她就得尖叫着拖着雪碧一起从小区的垃圾箱里把她新买的衣服捡回来。

    “你给我打回来好了,我用手机充值了。”她一面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面跟江薏姐说,“那当然,今天是你无聊所以想跟我聊天,电话费自然要你来付的。”

    雪碧安静地坐在堆满了东西的餐桌边,找到一块空出来的地方写作业。电视机的声音跟姐姐的说话声此起彼伏,但是她完全无动于衷——我早说过了,雪碧是她们家的顶梁柱。

    “雪碧。”我凑到她身边去推推他的胳膊,“你昨天看到那个陈医生了没?”

    她装腔作势地用一种正经的表情扫我一眼,“没啊,他们吃饭又不会带着我去。”那种冷淡的口吻好像是在嘲讽我有多么八卦。不过我一向是不吃她这一套的。

    “笨不笨。”我长叹一声,“人家是相亲,带着你干吗?我是想问,他跟姐姐吃完了晚饭有没有送姐姐回家。如果有的话,你不会从窗户看一眼啊。”

    “看不到!”雪碧直直地把脖子一梗,“他根本就没下车,是姑姑一个人从车里出来的,你以为我那么笨连这个都想不到……”

    “那照这么说,”这心满意足地笑了,“你不是也挺八卦的嘛,干嘛还要假装不在乎啊。”

    她悻悻然地瞪着我,不过还好,她一向是个识时务的人,两秒钟后就软化了,孺子可教地说:“帮我做一下今天的代数作业,行不行啊?我去店里给你拿新做的提拉米苏。”

    我探头看了眼她的作业本,“不就是二元一次方程组嘛,小事一桩。”

    “别让姑姑看到。”他紧张地追加了一句。

    “怕什么啊。”我说,“她正在跟江薏姐煲电话粥呢,没有一个半小时完不了的。而且,那个时候,她自己的数学作业,还不是我哥哥帮助她做的。”

    “真的?”雪碧犹豫地扯了扯可乐脑袋上那顶红彤彤的帽子——那是我送给可乐的生日礼物——可乐想什么时候过生日,就什么时候过生日,全看雪碧的心情。

    “当然了,那个时候哥哥学习好的不得了,姐姐上高中的时候哥哥初中还没毕业呢,可是为了帮她写作业,哥哥就只好先自己看她的课本,结果居然就替她做出来了。后来姐姐就养成习惯了,不知不觉间,哥哥就几乎是把姐姐她们的数学课本自己学了一遍……”

    “这也太厉害了吧?”雪碧惊呼道。

    “谁说不是。”我悲哀地点点头,“不过毕竟是自己看课本,哥哥其实每次只能替她做六七成,总会有不少错吧,她还不满意,说哥哥是笨蛋,一点不用心,你自己想象她的语气好了。然后有一次我是在看不下去了,我就跟姐姐说‘你不会做就去抄你们班同学的嘛,干吗要这样为难哥哥’,结果这句话不小心被我爸爸听见了,还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怎么那么小就觉得抄人家作业那么理所当然——反正,我小时候夹在他们俩中间,从来就是倒霉催的。”

    “西决叔叔好久都没来我们店里了。”她沉默了一下,突然这么说。

    “是。”我淡淡地说,“他最近称了昭昭的保镖,每天上学都负责押送她。也不知道那个倒霉孩子家里的事情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我不喜欢她。”雪碧像是在和谁赌气,“有什么了不起的,总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到底还要住多久啊?”

    餐桌上的座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了,雪碧扫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屏幕,“是小弟弟的爸爸,你先接起来,我去叫一下姑姑好了。”

    热带植物的声音真是久违了,“是你啊南音,最近好吗?好久没联络了。”

    “挺好的。”我有点尴尬——自从我们俩合谋偷了东西以后,我哪里还好意思跟他联络呢?他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在提醒我,我是个没用的家伙,我做不到拒绝别人,尤其是这个人特别认真地拜托我一件事情,并且搬出来大妈告诉我这件事是没错的——我就,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了,不对,我坦率一点的好,我是不敢说“不”。啊呀算了吧,我不想再去想这件事,我允许自己暂时不要面对它,总可以吧?

    姐姐从屋子里出来,面无表情地把电话从我手里夺过去了,然后拿着它重新走回了房间里。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我喝雪碧面面相觑:不容易,他们居然没有吵架。

    这个时候及诶及诶咬牙切齿地说:“好吧,两周,就两周,我不管我也没时间,你不要再和我评价了我只能带他两周,因为我要去一下外地近咖啡豆,现在家里多了南音的外婆,三婶也不可能再帮人很忙了——所以,两者可以,然后你就自己想办法去吧……”

    我喝雪碧手握着手,互相摇晃对着对方尖叫了起来。我们听明白了台词,亲爱的小外星人郑成功要回来了,虽然只有两周,也是好的。可是姐姐的声音终于盖过了我们的。她晚节不保地对着电话愤怒地尖叫道:“方静辉你无耻!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要是过了两周你还是不来接他我要你好看。”

    不是说母爱是伟大的吗?

    我不可能忘记那个四月的下午。准确地说,是四月初。那几天,幸运的是,龙城没有沙尘暴。北方的春天晴好起来就好得不得了,呼吸间,都是一种辽阔的迷醉。我有的时候告诉别人我最喜欢秋天,有时候我最热爱的季节是冬天——但那其实都是心血来潮,想要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在我心里,春天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它就像是一个烂大街并没灵魂的偶像明星那样,让我心花怒放却又不好意思承认我是那么喜欢它。

    那天,为了表达我对春天这个季节的歉疚,我决定逃课半天去姐姐店里玩。

    姐姐有些懒散地靠在吧台后面,“晚上跟我去吃饭好不好?”

    “好啊。”我同样懒散地盯着她的脸,“你的妆越化越好了。可是,眼妆会不会有点重啊,大白天的……”

    “再重的眼妆,随它自己在那里晕着晕着……就自然了。”她似乎懒得用力气讲话,“不过我告诉你,画完了下眼线再上一点散粉,会维持得就一点。”

    “不懂。”我把下巴放在冰冷的桌面上,看着她,“姐,你干吗要我去跟你吃饭,你不是应该邀请陈医生么?”

    “娘的,做做好事,别再提他了,根本没戏的事情。”她啐了一口,“你肯定不记得,后天是我生日。”

    “啊呀对了,明天是清明节。”他嘲讽的笑笑,“今天客人少,就今天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有点想过生日了。”

    “只有我们俩吗?加上雪碧吗?”我试探问她。

    “你还想要叫上别人,也可以啊。”她不动声色。

    “懂了。”我故意用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口吻,“那我叫冷杉学长。”

    “小蹄子。”他的笑容里有种难得的温柔。

    后来我们去了学院路上一家新开的湘菜馆,姐姐,雪碧,还有我——我自然没有叫冷杉学长,我只是说说的。我给哥哥发短信了,我跟他说:“姐姐今天打算过生日,有空就来吧。”然后他就带着昭昭一起来了——满满一桌子菜,几乎都是昭昭和雪碧两个人吃光的。那晚姐姐吃得很少,喝了不少酒,她总是说说笑笑的,是真的很开水的那种笑,笑着笑着,眼角偶尔会有泪,灯光浸染着,眼线还是不幸地散开了一点点在眼角,可是看上去不落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什么我都跟着她笑,一开始是觉得,如果我不笑场面就会不太尴尬,到后来就真心觉得这个夜晚如此美好了。昭昭永远在一边不为所动地玩她的手机,雪碧只好凑到哥哥身边去,夸张着自己的兴奋——为了在这张寂寞的饭桌边找个人示好,“你知道么?小弟弟很快会回来龙城待几天的。”哥哥没有做声,但是惊讶地看了雪碧一眼,然后轻轻地笑。

    他的笑意像脆弱的波纹,被双眼小心翼翼地盛着,眼光犹疑地移动着,像是怕把它们弄碎了。他终于望住姐姐的眼睛,停顿了,那笑容算是岌岌可危地存留到了此刻。姐姐毫不吝惜地用美丽并且坦荡的笑容回应他,嘴里却在骂脏话:“方靖晖那个婊子养的又在耍花招。”“姐——”我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我觉得他人并不坏的。”

    “还不坏?”她转过脸来瞪着我,“我有今天全是他害的。”

    “这是什么话啊?”我被她荒谬的逻辑逗笑了。

    “因为他明明知道,我配不上他。”她的睫毛闪了一下,轻柔地说,“当你明明知道一个人配不上你的时候,还硬要跟他在一起,就是你的错。”

    “你也不是小孩子,你也一样是大人,他要和你在一起,你可以拒绝啊。”我胆战心惊,但还是说了出来。

    姐姐又一次笑了,今晚的她真是风情万种。她已经完全不打算理会满桌的寂静,“我拒绝不了,你满意了吗?我知道我其实配不上他,所以我拒绝不了。我知道那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个机会,就因为这样才不公平。南音你不懂。”

    她突然紧紧地抱住我,“小兔子,你不用懂这个。不过你记得,永远不要和你瞧不起的人在一起,永远不要去爱你瞧不起的人,因为你会害了他。谁能够做到永远善待自己瞧不起的人呢?是圣人吧。可你不是圣人你是活人……”她讲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了,像是耳语。

    她捧起我的脸,直直地看着我,“要是有一天,你发现,你发现苏远智其实是瞧不起你的,那么再舍不得,也要离开你懂吗?不要给他机会让他觉得自己伟大,也不要给他机会让他觉得自己委屈,那种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白痴。南音,”她的表情就像是小时候,打算带我一起做什么坏事,“那种滋味你一旦尝过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醉了。”我小声说,眼泪就毫无防备地涌出来,没有办法,我总是这么丢脸,“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用力强迫着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是我却再也没有什么力气说清楚对不起什么,只好用力的哭,似乎这样就什么都能解释了。

    我听见雪碧叹了一口气,然后见怪不怪地招呼昭昭道:“别理她们,习惯了就好了。我们一起把这盘剩下吃的吃完吧,浪费是不好的。”我用力地拿手背在脸上磨蹭了几下,眼泪全掉在了手指上,渐渐地,又似乎忘记了在哭什么。

    哥哥终于站起身来,绕过了半张桌子,朝我们走过来了,此时的餐馆已经没有什么客人,挺安静的,哥哥停在我和姐姐之间,从空着的邻座拉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他就像我预料的那样,用力地揉了揉我的脑袋,然后终于伸出胳膊,搂住姐姐的肩膀。

    “喝多了。”他说,他的手掌似乎是在姐姐的胳膊上用力地按了一下,“别这样,你看,你吓到南音了。”

    姐姐的双臂就像生动的花瓣那样,从哥哥的手臂里面奋力地伸展出来,紧紧环住了他的背。姐姐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她迫不及待地闭上了眼睛,就像一个受尽折磨的人终于盼到姗姗来迟的死亡。她的整个脸庞就在这一瞬间放松了,嘴角都像是迎着灯光微微地上扬,我知道,她等很久了。

    “你都恨死我了吧?”她这么说。

    “郑老师。”我听见昭昭的声音异常清澈地响起来,她注视着饭店的角落,我觉得,或许她的声音并不是清澈吧,说不定是因为里面含着点前所未有的陌生。

    有个年轻的男人从饭店的洗手间里走了出来,缓缓地走向屋角一张只设了两个位子的小餐桌。那上面放着两个空了的啤酒瓶,有一个可怜巴巴的杯子,还有一叠海带丝。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拉链帽衫,很旧的牛仔裤和运动鞋。我看不出来这个人有多大年龄,我觉得,说二十三四,我信;说二十七八,也没什么不可相信的。

    “他……”昭昭用力地甩甩头,“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带着满脸没干的泪痕,忠实地转过头去又看了那人一眼。

    “别回头,你别去看他。”昭昭急促地命令我,声音发颤。然后她像是快要哭出来那样说,“郑老师,你别回头看他呀,我求你了,他就是那天我在公交车看见的人。”

    我恍然大悟。我其实还没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离开了自己的椅子,走道昭昭身后去,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这么凉。

    那人安然地给了我们几秒钟的背影。最终缓缓地转过身。

    “过来坐吧。”哥哥的语调轻松得像是招呼一个人打牌。昭昭的收就在这一刻重重地痉挛了一下。

    他没表情地扫了我们大家一眼,眼神像个拖把那样粗糙地把每个人掠一遍。

    哥哥指了指昭昭,“都跟了这么久了,你不累吗?”说完他叹了口气,像是刚刚完成一场风尘仆仆地长途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