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涤/文
一位挚友2005年初来北京讲学,临别时递给我这本小书,小小的开本,仿佛当年的袖珍版语录,不足七十页,至多一万言吧,很不起眼。老友嘱曰:细读此册,参照引申,定有收获。
小书名《论扯淡》(On Bullshit),是普林斯顿大学的荣休教授,哲学系前主任,著名的道德哲学家哈里·法兰克福二十五年前撰写的一篇讲稿,前年在学生与编辑的一再敦促下,刊印成册。怎料引起的反应是出奇得热烈,它在年度全美非虚构类十大热销书榜上蝉联了数十个星期。小书与其说是论文,不如说只是篇随笔(essay),没有论文的旁征博引,几乎没有摘引书目,也没有谨严的结构,即使作为随笔,机智亦嫌不足。然而它遣词造句之精当,观念解析之精致,又令人赞服。
我对小书爱之甚切,曾动了把它汉译的念头,终作罢,恐力有不逮。首先是书名的翻译,“bullshit”一词,殊不雅,常令人欲言还噤。英美女士故做文雅时常把“shit”发为“shute”的音。在正式的文本中,两个儿童不宜的四字词常被印制“s**t”和“f**k”。
“shit”或可译为狗屎,“bull”在英语词典里,有“大而充胖”一层意思,与我们的吹牛皮对应,因此“bullshit”似可直译作“糟糕的假大空”。根据法兰克福论述的要旨,它有更深一层的含意,也更邪门,与北方话的“扯淡”相近,而以沪语中眼下的流行词“淘浆糊”最为传神。
法兰克福在《论扯淡》里, 劈头就是一句结论:我们的文化中,扯淡充斥着一切;他接着就坦承,虽说扯淡无处不在,却没有一种学说、一个理论来剖析它,甚至未曾有一篇像样的论文来描述它,然而表示自己也无力提出一个理论模型来解析扯淡。
二十五年前的一则随笔,直到去年在内行人的力邀之下才付梓,却一炮而红,颇给社会带来了撼动。据美国畅销书排名,《论扯淡》挤入全美年度一百本畅销书,排名尚在《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和《达·芬奇密码》精装本的销量之上,人们一定有兴趣问一问,为什么?
法兰克福强调,谎话和扯淡的相同之处是两者都意存欺骗和误导,但是谎话的要害在于“假”(falsity),而扯淡的要害则是“伪”(fakery)。与其说扯淡错在“假”不如说它错在“伪装”(phony)。旨在误导他人而表达扯淡的人,不妨称为扯淡者,目的在于误导人们对他和他陈述的事物之间关系的认识。和撒谎者不一样,扯淡者所陈述的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虚假,但这不是他所关心的。换言之,他对自己陈述的是真是假完全无所谓,他所要的是听者相信他和他陈述的事理之间的联系是真的。
这里随便举个例子。你的一个朋友看到你女儿在学钢琴,于是真诚地说:这个孩子天分非凡,努力之下可以成为李云迪第二。这位朋友对于钢琴可能一窍不通,只见了你女儿一面,至于李云迪是何人,也不过在闲时读报中略闻一二。其实,他根本也不在乎钢琴、李云迪、你的小千金,却能毫不迟疑告诉你他的想法,而且颇为诚挚。天才难道不是出自勤奋吗?眼下谁又能证明,阁下的女儿不会超越李云迪呢?于是朋友内心很充实,他的确在鼓励你女儿的琴艺飞升。起码,他有信心期待你对这类鼓励会欣然领受。
法兰克福进一步论述道,扯淡者的心理负担远比撒谎者要轻。一个撒谎者既要撒谎,对真相或者事实应该有所了解,只是为了达到目的而反其道言之;其次,撒谎者为了得逞,需要规划和设计,在一系列的情景中要能够自圆其说,也因此需要不少事实来充当绿叶,扶出红花——那个处在关键点的谎言。除了这类成本之外,撒谎者还得冒险:谎言被拆穿时的尴尬和责罚。因为既与真实对立,谎言就可以是被证伪的。
然而扯淡者却没有这种成本和风险。他不怕被证伪,因为他无意编造谎言,他甚至会调用不少常识、各种通行流行的说辞、伟人哲人的语录、《圣经》、佛经的故事,等等,又有谁有能力、有兴趣、有胆识来挑战那些“大家都认同的真理”呢?他的表白旨在驱使你相信,他和他所陈述的是一致的。你若能够轻信,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你如将信将疑,他则部分达到了目的,仍需努力继续扯淡。即便你心中觉得可笑,甚至暗骂“又是一套扯淡”时也无损大雅,毕竟他没有说谎啊。尽管他也许“淘了浆糊”,但是或多或少,大伙不都在干糊弄的事吗?!
法兰克福认为,正因为扯淡者对事理的真假无所谓,而且对证实还是证伪自己所表达的内容全然不系于心,扯淡其实离真实更远,是追求真实的更大的顽敌。记不清是哪位前贤说过的,爱的死敌不是恨,而是冷漠。以此观照,真的反面虽说是假,它的大敌却是伪,伪对真横加利用,对真假之别却完全不在乎。
有点令人奇怪的是,教授并没有对扯淡和扯淡者做道德上的谴责。他仅仅简要地引用圣奥古斯丁在《说谎》一文,给扯淡做了归类。圣奥古斯丁把谎言分为八类,认为除了其中的一类以撒谎本身为乐,所谓纯粹的谎话和撒谎者,余下的七类都属于被动性的,都要通过形形色色的误导来达到为骗而骗之外的目的。
《论扯淡》的精彩段落出现在结尾的几页。法兰克福指出,扯淡充斥我们的社会,人们越来越习以为常,除了圣奥古斯丁在十二世纪提出的古典理由之外,民主社会和市场经济里的种种扭曲也推助了扯淡的膨胀,特别是在政治、道德和宗教等分配权益的关键领域,在那里既难以有真伪的判别,而追求真伪判别又有风险和麻烦。靠扯淡来搪塞、敷衍、扭曲、误导遂成为权宜之计,更有蔚为主流的趋势。美国在民主和市场的运作方面都相当成熟发达,然而各种所谓“政治上正确”(politically correct) 的说辞,以人权和公义的名目、以消除差别待遇和纠正种族歧视的理由、以发展和效率的理由、以反恐清剿邪恶的名义、以秉承上帝意旨替天行道的行为……往往不过是扯淡者的各种变奏,让自己浑身充满使命感,使别人相信他们在主持公道、倡导进步,是应和天意、崇尚真理的。对于扯淡的横行流布,美国人民日趋厌烦,日渐愤懑,日益感到无奈和无力,就像受到带着棉手套的拳头闷击,嘴里却被塞进棉球无从呻吟。因此,二十五年前的一篇旧稿,刊发之后竟也让窝火的美国大众小小地透了一口窝囊气。
法兰克福对扯淡的批评,涉及了一个意义深远的课题,也引起了许多有识之士的共鸣。由著名政论家和传媒人南方朔先生亲自翻译的中译本新近在台湾出版。在他和多位贤达的荐书评语里指明,台湾的民众,无论政客选民,受扯淡之毒以及用扯淡害人都极为猖烈,人民极有必要来正视和纠正这种极有危害的趋向。
“扯淡”充斥美国,引起了严重的不满,它在我国的状况又如何?曾有一段历史时期,国人的话语权被牢牢地绑定在意识形态的坚硬板块上,对错的准则极为生硬,唯我独尊的判定又极为僵硬。直到这些板块发生剧烈碰撞,在地震般晕眩过后,人们猛然省悟,相撞的板块中至少有一块,更多的时候是数块,都不过在扯淡而已。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未必是对真理的认同和追求的执著努力,人们今天所必须面对的是改头换面的扯淡,浆糊越淘也越显得柔性,越诉诸于人性,也更富于自由选择的迷象。
在小书的启发下,人们对扯淡至少能多了一层审视:假如有人在推介如何瘦身、如何壮阳,无论他是否确知方法能否奏效,目的是要你掏钱出来购买;假如有人在谈论股、经、房、市、民生国计时充满着为民请命的义愤,目的不过是要你相信他是个专家,然后开始兜售自己的私货;假如有人宣称他坚信西风压倒东风或者主张东风压倒西风(套用王熙凤的话),而又不愿意招致是否在弄潮使舵的猜疑,那么你尽可以面带微笑表示领受,就像笑纳对你女儿日后将超越李云迪的鼓励那般,不过暗中还应多思忖,这算不算扯淡?
那么我们,作为社会各行各业的成员,能否避免扯淡?从书里得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由于人性的易变、取巧、投机,即便我们真诚相信“我能”,也不很靠得住。那么该怎么做呢?教授回避掉了,他确有难处,就像鲁迅先生的塾师。鲁迅在他的名篇《世故三昧》里讨教他在私塾的老师,如何能够说话既诚实又不扯淡, 老夫子可被问住了,只能“嘿嘿嘿……”
笔者自己的一个经历也许有助于理解扯淡。我已故的母亲非常令我敬重,她对我无限的母爱是我能够踏实地蹈践人生之路的主要支柱。妈妈又是一个优秀的中学化学教师,她八十寿庆时,有近百名学生从各地赶来祝贺。当看到那些六七十岁已经有孙儿孙女的学生们聚资分几批筹办宴会,推出硕大蛋糕向她道贺的时候,人们一定错不了,母亲做了不少善事义举。要知道,这种师生的情谊要熬得过三反五反、反右斗争、文革清洗和市态炎凉的种种劫难呵。记得在二十世纪的五十、六十、七十年代,母亲在每个学期开始和结束时必须写思想小结,也曾要我帮助誊写,她的报告开头总有些套话。当时我还幼稚,认为相当无聊。及长,才逐渐明白,这些典型的扯淡是用来展示她要求进步的立场、她接受知识分子改造、她忠诚教育事业,等等。无论母亲在内心怎么想,扯淡都是必须的:藉此她得到了一些空间,去做她在做和想做的事情,那些学生们一生都在感念鲍老师的事情。
法兰克福教授阅世极深,自然明白扯淡在人类社会的弊端是沦肌浃髓难以杜绝的道理。上文述及的扯淡的两类根源:一、为了润滑人际关系,尤其是充满了乡愿的人们的交往,就像朋友称赞你女儿将要成为李云迪第二之类。即西人所谓的“无伤大雅的谎话”(white lie);二、为了应付权势者的钳制和强行灌输而不得不曲意为之的。但它们都不足以说明扯淡何以能在当今社会大行其道。扯淡在现代社会里愈演愈烈的主要原因是市场。在种种“市场暴力”(例如时尚)的强大压力之下,人们越来越习惯于用扯淡来敷衍、蒙混、媚俗,甚至在一些出入重大、必须明辨真假的题目上都是便宜行事。法兰克福对于这类“后现代主义弊端”的批驳并没有在《论扯淡》中进行,而是在他另一本小册子《论真实》(On Truth)里展开抨击的。他痛切地指陈:后现代主义式的思维认为真伪并无客观基础,而以为所谓真假的差异不过是感知层面的不同(perceived variation)而已的谬误,导致“责任推诿”的虚无,对于现代社会的危害是既深且巨。
在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供应链的环节越来越多,对协同的要求尤其是各个环节的信息真伪的依存度越来越大。一言以蔽之,对社会合作的诚信的要求也是越来越高。所以扯淡导致的蒙混、敷衍、推诿,对风险、责任、法规的扭曲,及其产生的假药、假工程、假商品、伪合约、伪学术、伪承诺所造成的危害也越可怕。因此,我们不得不认为,法兰克福教授对扯淡的恶质比“真实的谎言”更要不得的判断,是极有见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