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贵脆弱的花朵枝叶萎靡,花瓣也边缘也泛着黑,微微卷曲起来,连荷叶都不复青碧,极是可怜地困在方寸之间。
这是三年前他们刚定亲时,赵崇一掷千金买下来的花。
那时他的官位还没那么高,陆卿婵也不知他心有所属,她只是有些动容,毕竟那日一同游赏时她仅多看了千瓣莲一眼,赵崇便买来了一样的。
其实她不喜欢莲花的。
陆卿婵的眼中满是倦意,她低声说道:“那你想如何?”
颓败的千瓣莲不再香远益清,反而透着难闻的气息,摆在庭前很不像样子。
“不明不白的一句吩咐送到我这里,若是寻常物什也罢了,这莲花有多难得,你是当真全然不记得了?”她温婉的面容透着冷意,“大清早的将东西送过来,是想让谁看笑话?”
赵崇眼中戾色浓郁,厉声道:“你是攀上了长公主这根高枝,就急着将我踹了吗?”
陆卿婵觉得他极不可理喻,更不明白他是如何忽然想到长公主的。
“跟长公主又什么关系?”她强忍着怒意,冷声说道,“别将你在别处受的气,撒到我这里,脑子若是发昏,就先去清醒清醒。”
说罢,她便要传唤护院将花移走。
可陆卿婵目光中的淡漠却让赵崇的怒意更甚,他暴躁地抬脚踢向那盛满了清水的圆盆。
瓷盆碎裂后,满满当当的清水顿时溅射了出来。
陆卿婵离得不近,衣上却也被水濡湿,最难捱的也是左手上尚未愈合的伤处,软布被冷水浸透后,绵长且尖锐的痛意再度涌了上来。
莲花的根系被震怒中的赵崇踩断,粉白色的花瓣被践入泥土,再无半分存活的可能。
花匠还未曾来看,这花就彻底死透了。
纵是她知道赵崇的脾气向来如此,陆卿婵的身躯还是不住地颤抖着,一阵阵地发寒、发冷。
她寒声说道:“出去。”
“这是我的家,这宅子、院子都是我购置安排的。”赵崇面色阴沉地说道,“陆卿婵,你有什么底气说这话?”
他的衣衫湿淋淋的,身上的戾气浓郁。
“三年前若不是我伸出援手,你猜猜你父亲会将你送到何人的榻上?”赵崇唇边带着笑意,嘲讽地说道,“如果不是我,你觉得你母亲能坐稳正妻之位,你弟弟能顺利入职礼部?”
若不是离得近,陆卿婵还以为他是醉酒了。
这是一套反复的旧说辞,每当听到赵崇这样说时,深重的无力感就会笼着她,思绪飘忽起来,魂魄仿佛脱离躯壳,到达另一个世界。
因为她知道,赵崇说的是事实。
陆卿婵听见自己向女使说道:“去请嬷嬷来打扫一下。”
然后她像行尸走肉一般,向闻声而来的王氏和王姨娘摆出僵硬的笑容。
两人的神色皆有些匆匆忙忙,紧张地围在赵崇的身边,用帕子擦拭着他的脸庞和衣襟。
“你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呀!”王氏做作地高声说道,“扰了卿婵安宁,酒醒后有你后悔的!”
“难得休沐,你说好要带我去南郊踏青的。”王姨娘细声说道,“一盆莲花而已,坏了就坏了,而且本就是你买给夫人的,你生她的气干什么呀?”
她的身姿绰约,纤细的柔荑拢住赵崇的肩头。
王姨娘穿着浅粉色的衣裙,就好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莲花。
“什么买给她的?我自始至终都是为了你,如果不是为你,我何须受这恶妻的气?”赵崇冷笑一声,“可是表妹,你不信我,你至今还是不信我心里只有你。”
他的言辞是抗拒的,但身体却还是诚实地握住王姨娘的手,将她抱到了怀里。
王氏抬手掩住他的嘴,将两人分开,她高声说道:“你真是醉得厉害,这哪里是卿婵,这是表妹!”
然后她雷厉风行地令小厮将赵崇架了出去,王姨娘的手心攥得紧紧的,脸色略显苍白。
陆卿婵静默地看着这场闹剧,等到众人离开后,她的视线又落回地上,嬷嬷将碎掉的瓷盆收整起来,然后把千瓣莲昂贵的枝花像落叶一样扫入畚斗里。
等到前庭又恢复寂寥,她才想起手背上的伤处。
陆卿婵回身到内间,将软布拆开,涂上药膏后,又覆上新的软布。
不久前院传来欢畅的笑声,马车的车轮骨碌骨碌地向前滚动,陆卿婵便知道这场闹剧是结束了,赵崇暴躁敏感,但王姨娘总能让他平复下来。
她摆弄他的情绪就像操纵玩偶似的,聪明如赵崇不会不知道,他只是心甘情愿。
收整好后陆卿婵起身向王氏请安,老夫人虚虚地搂抱着她,慢声细语地说道:“让你受委屈了,卿婵,这两个孩子忒不懂事!不过一盆花而已,闹成这样,你多担待些。”
在王氏的眼里,儿子和侄女永远都是孩子。
她丝毫不曾记得,陆卿婵的年岁其实更小,她嫁入定远侯府三年,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岁。
陆卿婵淡声说道:“无妨,母亲。”
都是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第一回听时她还有些触动,现今纵是王氏落下眼泪,她也不会再信分毫。
问过安后,陆卿婵便从府里离开了。
张叔特意带上了小陈,她在车驾里笑着说道:“是去见我弟弟而已,张叔不必这般小心。”
小陈生得俊朗,人也活泼跳跃,是年轻一代护院里身手最好的。
照理来说应当不会跟在她身边,但赵崇不喜欢他,总觉得他看王姨娘的眼神太直白,险些要将他逐出侯府,小陈直呼冤枉,路过的陆卿婵便顺理成章地将人收入麾下。
小陈乐呵呵地应道:“夫人就当多了个车夫好了,许久没出府,我也闷坏了。”
陆卿婵不由地露出笑意,她柔声说道:“近来太后寿辰节使入京,事务又多又杂,要多麻烦你了。”
“没事,夫人!”小陈爽朗地说道,“能陪夫人出府,是我的荣幸。”
张叔拍了下他的后脑,笑斥道:“你还当是出来玩呢?有点成色行不行?”
听着两人的笑语,陆卿婵的心情也舒快许多,她抱着木匣,拉开车帘眺望远方,马车缓缓地驶过朱雀大道。
途径那日封路的区域时,她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
本以为朝中很快就会下发文书说明那夜的事,没成想到了如今还没有消息。
陆卿婵默默地思索,住在那处的都有谁。
太傅李岷原先的宅子好像就在那边,前不久她还听到过他祭礼的哀乐,小皇帝一身缟素亲来吊唁,还为之辍朝一日,就差亲笔书写墓志铭了。
陆卿婵原以为这等贤明名士的祭奠会很盛大,没想到竟也和寻常人无甚区别。
她没有来得及多想,因为马车已经停在了天心楼。
天心楼是名流雅士云集的地方,每年二三月尽是年轻的士子,文气重,青年人最爱来此交游。
弟弟陆霄皱眉候在门前,一见陆卿婵下车,眉头骤然舒展开来,快步走向前唤道:“姐姐。”
他们生得很像,叫人只看一眼就知是姐弟。
不过陆卿婵要更内秀温婉些,陆霄则稍外放张扬少许。
她温和地笑道:“府里有些杂事耽搁,辛苦阿霄久等了。”
陆霄也笑着说道:“姐姐,没有久等,我也是刚刚才到。”
陆卿婵一嗅到他身上的竹叶气息,便知他在说谎,陆霄的庭院外种着大片的竹林,他大抵是天未亮就起身,肩头的露水已干,但竹叶的气息还是留下来了。
“你早就该来寻我了,姐姐。”陆霄抱怨地说道,“我没什么长处,就字写得还算能看,你一送信过来,我就连夜给你写了两个本子。”
陆卿婵吃了一惊,《南华经》的篇幅可并不短。
陆霄引着她上楼,小声地说道:“要不姐姐别再学了,直接拿我写的就是。”
“那可不行。”陆卿婵眉眼弯起,拍了拍他的肩头,“若是被公主发现,咱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陆霄低眉顺眼,轻声说道:“就知道姐姐会这么说。”
陆卿婵莞尔道:“知道就好。”
她的左手拢在袖里,没有扶栏杆,步履也轻缓许多。
就快到雅间时,陆霄忽然说道:“姐姐,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保准你一日就能学好簪花小楷。”
陆卿婵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陆霄书法极好,性格又外放,与京中善书的大家都有交游,她并不意外他可能会请别人。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心慌。
就好像受过伤的小动物,被猎人引诱着,又一步步地踏回陷阱里似的。
当陆霄兴冲冲地将雅间的门推开后,陆卿婵的紧张到了顶峰。
甚至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说:跑,快跑!
这种莫名的感受让她想起封路时与花宴上的那双眼,阴沉发冷,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然而门打开后,陆卿婵对上的却是一双流淌着湛湛蟾光的眼眸。
柳乂执着笔,淡然地抬眼看她。
他的周身都泛着清隽的贵气,配上天青色的外衣更显出尘,几乎是将君子如兰四个字写意到极致。
陆卿婵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她有些艰涩地说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