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这个称呼太久远,陆卿婵以为自己唤出来的时候会有些生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嗓音会这般柔软,就好像早已在心底呼唤过一千次、一万次。

避着柳乂是无用的,他有的是法子叫她面对他。

与其这般,倒还不如说得明白。

只是眼下的时机太差,柳乂还未开口,赵崇便匆匆走了过来,他眉间隐隐蕴着怒意,语气却很和柔:“卿婵,怎么还坐着呢?”

陆卿婵抿了抿唇,腰间微微发酸,连带腿根也有些发软。

“方才坐得久了,有些头晕。”她慢声说道。

陆卿婵竭力保持端庄的姿态,静默地站起身来。

赵崇的容色缓和少许,自怨自叹地说道:“都是我没考虑周全,早知道给你换把座椅了。”

花厅的光线昏暗,她站在光影不明朗的地方,而她背后的柳乂则浸在更黑暗的黑暗里。

令陆卿婵愕然的是,丈夫到来以后,那双落在她腰间的、逾矩的手仍未移开,反倒变本加厉。

她的眼底沁着泪光,身子禁不住地倾斜了一下。

赵崇紧忙将她扶抱住:“小心些,卿婵!”

陆卿婵的发丝被热汗濡湿,葱白般的指节抬起,轻轻将发丝撩至耳后。

她的声音带着难言的甜意:“我没事,郎君。”

小夫妻的衣袖交缠,手臂叠在一处,又亲密又情切,险些在贵客面前失了礼数。

赵崇低咳一声,好像这时才注意到柳乂也在,紧忙引着他向外间走去。

比起赵崇的夸张,柳乂就显得太过平静,他的神情淡漠,仍旧端正庄雅。

从陆卿婵身边走过时,柳乂方才轻声说道:“小心些。”

他的手缓缓地落下,陆卿婵也终于停止颤抖。

她的腰间覆着一层薄汗,轻薄的夏衣被濡湿,将柳乂的指尖都浸润得甘甜。

离开花厅后,两人方才彻底分开。

陆玉和柳乂走在前头,赵崇则和陆卿婵走在后头,他面色微沉,低声在她的耳边说道:“方才他是不是碰你的肩膀了?”

“我有些晕,使君想扶我起来而已。”陆卿婵轻声说道。

她的心跳却不禁快了起来,思绪也有些乱。

赵崇有些狐疑,却没有想太多。

他沉声道:“总之你离柳乂稍远些,也别让都儿再接近他,这不是咱们家能高攀得起的人,母亲那边你也劝着些,叫她别再异想天开。”

陆卿婵被他的话逗笑了,柔美的面容如花般。

她垂着头,声音很轻:“原来你也知道。”

适时走过转角,转身的刹那柳乂刚好望见她的笑颜,他的指节抚在剑柄上,一下下地轻点着。

赵崇撩起她额前的发丝时,陆卿婵突然再次感知到了那道奇异的目光。

眼神阴沉发冷,却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颇有几分阴沉骇人。

而当她抬起头时,对上的却是柳乂清澈如水的眼眸。

他的眼里似有蟾光流淌,带着几分清冷和戏谑,若是看久了才会发觉,深处蕴着的尽是烧至浓黑的暗色火焰。

陆卿婵的掌心满是冷汗,忽然明白过来封路那日和在宋国公府上时看着她的人是谁!

柳乂根本就不曾掩饰觊觎之心。

是她太过天真,还以为他仍是三年前的柳乂,是那个持重清雅的青年。

陆卿婵的母亲杨氏年轻时是闻名遐迩的美人,鹅蛋脸,山黛眉,生得雍容华贵,如今年长病重,气度依然非凡。

杨氏不常会客,偶尔陆卿婵来了也是不见的。

陆卿婵一行人过去时,她正倚靠在圆椅上,和陆霄低声说着闲话。

杨氏生性淡漠,唯有在儿子面前会流露柔情。

一见到陆卿婵等人过来,杨氏的面容便渐渐地冷了下来。

她摩挲着手里的佛珠手串,低声说道:“不是说在会客吗?怎么突然过来了?还这么多人。”

陆霄紧忙帮着打圆场,解释道:“母亲,今日来的贵客是河东节使柳使君,从前与父亲相熟,是特意来拜会您的。”

杨氏这才正色起来,她露出一个微笑:“原来是使君。”

明明是来见自己的母亲,陆卿婵却一直站在角落里,她细声和杨氏院里的侍女交谈,问过母亲近来服过的药后,又问了些琐事。

这是极怪异的场景。

杨氏只有陆霄和陆卿婵两个孩子,她待陆霄是很好的,而对着陆卿婵却像是面对陌生人似的。

柳乂静默地四下环视,轻声说道:“叔母竟也礼佛。”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柳乂看着的是一尊观音像,菩萨坐在莲花之上,面容慈祥,手里的却不是柳枝,而是一个婴孩。

这是送子观音。

瞧着像是刚请回来的,放在不打眼的位置上,旁边是檀木盒,兴许是准备再予旁人的。

至于要予谁,是不消细想就能推出的答案。

难堪,窘迫,尴尬,所有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陆卿婵本就心神不宁,此刻脸庞更是霎时变得苍白,赵崇也有些愣怔。

他们夫妻二人恩爱,但陆卿婵三年无出却是不争的事实。

杨氏出身高门,骨子里带着傲气。

伊始杨氏对她不听劝,非要下嫁赵家很不满意,后来知悉他们琴瑟和鸣,杨氏依然不满意,觉得她应早些生个男孩。

刚结婚时,有好几次陆卿婵都想哭着跟母亲诉说,她过的是到底是什么日子,她想跟赵崇和离归家。

可每每望见杨氏冷淡且略带厌烦的眼神,她都硬生生将眼泪咽了下去。

时日久了,陆卿婵以为她再也不会因母亲的疏离和漠视伤心。

但看到那尊菩萨时,她还是一阵阵地心悸。

长公主都能通过细枝末节发觉她与赵崇貌合神离,杨氏作为她的母亲,却从未体察过女儿的无奈。

杨氏倒是神色如常,淡然接过:“是呀,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没有趣味,伴着青灯度日也算是不负此生。”

“卿婵是大忙人,先前同她说了几回,叫她亲自去请,她都不应。”杨氏看着陆卿婵说道,“我这做母亲的便只好先帮她请回来了,本想着还要遣人,既然今日卿婵过来了,这像就直接请走吧。”

陆卿婵知道自己的狼狈是遮掩不住的。

但就这样将伤疤揭开、把血淋淋的伤口拿给柳乂看,她还是觉得极是难捱,就像是被软刀子绞着,慢慢地刺透心房。

在人后她什么苦都吃得下,但在人前她总还想留些脸面。

可就这样简单的念想都无法实现。

陆卿婵的脸色白了又白,哑声说道:“卿婵不肖,有劳母亲了。”

她缓步走向前,将玉像和木盒一并端走,温婉的面容平静得近乎是死寂的,像是没有任何情绪。

柳乂神情微动,像是也没预料到杨氏会如此。

他还未开口,赵崇便温声笑说道:“那我先同卿婵去佛堂一趟。”

这是个极擅长见风使舵的谄媚男人,但此刻他却不管不顾地直接带陆卿婵离开。

她纤瘦的肩头轻颤,像是在风里摇晃的花枝,被夫君宽大的臂膀小心地遮掩、护佑住。

柳乂站在原处,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心底的不快却迟迟未能消弭。

连带再看向杨氏时,他眼底的善意也尽数消弭。

这与他所知的相差甚远。

在陆卿婵的口中,她的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看到花落都会流泪的女子。

杨氏宠爱她,时常会将她抱在膝上,温声哄她。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刻薄,冷漠,寡情,倒像是陆卿婵的继母。

柳乂的眼神阴郁,透着几分冷意。

陆卿婵离开河东的这三年,到底还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你怎么就这么倔?”赵崇低声说道,“你母亲的性子你还不明白吗?不过一个送子观音而已,她既然要送,你收着就是了。”

陆卿婵的眼眶红着,一言不发地抱紧怀中的玉像和木盒。

赵崇看着她这幅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侯府时,表妹有时做得极过,陆卿婵也能静静地承住。

可杨氏只须两句话,便能破开陆卿婵的所有防线。

赵崇压低声音说道:“三年了,陆卿婵!你母亲都没发觉咱们这桩婚事多虚假,你说她对你上了几分的心?你将她当母亲侍奉着,她把你当女儿了吗?”

陆卿婵默不作声,细眉拧着。

“你既不肯告诉她,那就这样忍着吧。”赵崇冷笑一声,“总之这观音不能带回府里,若是表妹瞧见,又该回想起伤心事了。”

“我知道。”陆卿婵恹恹地说道。

被赵崇一激,她的脾气也渐渐上来了。

杨氏想要让生,又不能逼着她生,她表面上糊弄过去便是,若是因此伤心,难过的也只有自己。

到佛堂请过佛后,两人一道归去。

陆卿婵是不太愿意再见母亲的,恰巧侍从突然传信说府里有了急事,请侯爷赶快回去定夺。

也不知是什么事,赵崇听完脸色当场就变了,当即就令张叔备车。

夫唱妇随,陆卿婵干脆也跟着他一起离开。

赵崇不让她将玉像带走,可眼下也来不及收置,她只得将木盒暂且藏匿在木箱的边角里。

下车后赵崇行色匆匆地走在前面,陆卿婵望见府前停着的华贵车驾,便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她跟着赵崇往府里走去,抬眼就看见那两盆令赵崇勃然大怒的千瓣莲亭亭净植,赫然又摆在了前庭的中央。

水红色的丝带飘扬如风,刺痛了她的眼睛。

花香清净悠远,陆卿婵的心却猛地提了起来。

赵崇低声说道:“你先回去。”

陆卿婵不放心,遣人快步去寻王氏。

赵崇径直向着王姨娘的院落走去,还未入院就听见表妹娇声的笑音。

“使君真是见多识广。”王姨娘声音甜软,全然没有信笺里的急切和恐慌。

那男人笑着应道:“在下草莽,还是小夫人的才识更渊博。”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小夫人这般年轻,怎么未有一儿半女养在膝下?是夫人不允,还是丈夫有难处?”

王姨娘掩唇轻笑,抬眼时正瞧见赵崇森冷的目光,她花容失色,心中满是骇然。

她不过就是敲打敲打他,赵崇怎么真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日更啦,正常情况会在零点更,有事情会提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