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轮行酒礼过后不久,宴会主人,刘思维刘前辈起身,敬了来宾第二轮。
众人轰然应诺。
事实上在放下第二轮的酒碗之前,很多人已然喝了不止两三杯了。
杜少为便是其中之一。短短时间内,他已经将冰镇的所有品种遍尝无遗。代价就是他白皙的面皮上泛起了红晕。
闭目,杜少为摇晃几下脑袋,口中念念有词。忽而,他睁开双眼,口中猛然喝道:“来人,笔墨伺候!”
一旁伺候的下人早有准备。一看骚客要发骚,急忙将笔墨端将上来。
下一刻,一首七言便随着杜少为的笔锋,出现在了龙岩工艺美术品厂生产的优等细腻白纸上。
“藻园柳枝拂无力”
“池风吹做青衫色”
“伏冰卧霜醉易醒”
“琉璃重樽不得消”
“好好好!”随着杜少为笔走龙蛇,好友纪湘不禁拊掌赞叹:“应景,应景!”
这首虽说不是什么上佳诗词,但胜在捷才,以及贴合了今天场面,算是有功力了。
听到好友夸赞,杜少为也是面有得色,随即吩咐下人将诗作送去了主宾席。
杜少为这首诗一送上去,今天的诗会就算是正式开始。而对于来捧场的第一首诗,主宾席的前辈们自然是给面子的,纷纷夸赞,刷了几句好评。
就冲这,主人刘思维稍后还专程到杜公子这一席,和几位学友打了招呼,更与杜朋友热情寒暄了两句。
原本多少端着点架子的杜少为,真正和刘前辈攀谈时,也瞬间没了态度,恭谦应对。
话说,一干秀才小v为有钱人捧臭脚刷社会知名度带节奏的套路,莫说在明代,就是上溯至汉唐,那也是基操,传统艺能。
然而这不包括刘前辈。
刘思维是堂堂正正的杭州乡试第七名,再硬不过的金牌学历。参加刘家办的诗会,低学历的朋友们心态坦然中略有激动......后进去前辈府上请益学问,研读诗词,不丢人。
他们不需要心理拧巴着一边吃喝,一边违心地为土财主家的蠢货少爷谄词献媚捧臭脚。
所以总体来说,诗会上这些文人,在刘家大少爷面前,那是真的低姿态,心理上是顺服的。
家中有银子或许不算什么,但是乡试第七名的前辈,花银子请大家来消夏,那是真的给脸。
临了,结识完毕,刘家大少爷还让下人给席面上加了菜...几罐昂贵的玻璃瓶装水果...粤西荔枝、广西龙眼和夷洲黄金凤梨罐头,被倒进玻璃盆,盛放于冰面上之后,再撒上一把糖桂花。
这一套下来,为大伙挣足了面子的杜秀才,变成了本席的头面人物。
“吁......”
三两口用完一盏冰镇罐头水果捞,纪湘舒爽地叹口气,满足地说道:“余事不论,单止这夏冰一项,今日足盛刘前辈盛情...便是南方那位,谢某也须道一声‘高明’”。
当年北上勤王的某总兵,乘炮舰炮轰上海县城的那一幕,其所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
这种不啻于鸦片战争开海的行为,虽说事后各方裱糊过去了,但对于江南本地的精英阶层来说,从大炮轰鸣那一刻起,发迹自南方野人之地的海盗总兵,就再也不是隐性小透明了。
需要给予其人以足够的重视......以及尊重。
传说中的曹某人,也没有忽视这种尊重。虽说他常年在外征战,但身为大明腹地的江南人士,还是在这些年中,时刻感受到了曹某人的影响力。
譬如,塔吊林立,日新月异的滨海港区。
譬如,潮水一般涌入江南的工业品。
譬如,滔天一般的银钱,无休止的人口吸纳。
以上这些,在短短几年内,强横且无可阻挡地改变了江南自士绅至升斗小民的生活,乃至三观。
时至今日,但凡在这江南地界出现什么新玩意,爱好时尚的各路公子绅士无需打问就知道,新玩意十有八九是从张苏港区上岸的“舶来品”。
纪湘方才言语,便是江南士绅现如今看待南蛮子曹某人的普遍态度:不得不道一声佩服的心态中,夹杂着一丝傲娇。不得不提起某人的语境中,只用“南方那人”做代称。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人看不惯那贼厮鸟,公然开怼。
这不,纪湘话音刚落,同席中一位留着山羊胡,两鬓带着斑白的“中年”书生,放下酒碗,甩了甩半旧的青衫长袖,开始发表不同意见:“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难登大雅之堂。倒是某位曹姓人氏,一惯私蓄流民昭然不臣。哼哼,且容他猖狂些许,待它日朝廷出手,再看风景。”
山羊胡中年老秀才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语,径直揭露了曹某人的反动本质,令原本热闹的席面出现了短暂冷场。
满脸红晕,貌似酒劲早已上头的杜少为,这一刻,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
事实上,杜少为清楚,这一次刘家出面组织诗会,邀请人员大多都应该是筛选过的。
刘耀祖身为江南地区公开的曹氏商业代言人,刘家这几次组织诗会,其背后意欲如何,真当这些大明精英士绅家族不明白?
所以说,但凡最近参加这几次诗会的人,其背后,往往代表着一个或者多个对曹氏友好......至少是不抵触的家族势力。
像杜少为就是这样。他族中能人辈出,不但有人在京城做京官,还有多位居家缙绅。然而这一次家中主事长辈,却遣他这个秀才巴巴地来藻园参加诗会,这就是将杜少为推到了家族“亲曹势力”的代表位置,几头下注的意思。
几千年的老把戏了。
谁都不傻,尤其是掌握着信息交流渠道,对于风雨飘摇的大明洞若观火的江南士族来说。
如果换成早两年,缙绅之间交流,曹某人吸纳流民图谋不轨还是一个可以公开讨论的话题。时至今日,这个话题早就在缙绅之间绝迹了,大家都有了默契。
所以杜少为皱了眉头。
他知道既然是文人聚会,那总会有几个跑单帮的来点缀场面的,这不奇怪。只是他没料到的是,这位狂狷性子发作的山羊胡秀才,居然是和自己一处席面。
方才好不容易得了头彩,又借机刘家大少爷亲切攀谈的杜少为,这时只能暗道一声晦气。
就在杜秀才准备说点什么,挽回席上尴尬场面时,下一刻,却有一道沉稳的外地口音响起:“此言学生不敢苟同。”
发言的是同席另一位秀才。
杜少为定睛一看,却是之前默不作声的一位小透明。杜少为依稀记得,一开始拼桌时,这位只是简单拱手说了句:“山西吴法正。”
现在听到这一句山西腔,果然无错。
这位突然跳出来的山西吴秀才,外表并不出挑:面皮黝黑,身材壮硕,一张方脸膛上带着三分正气,有点像减配版包公,完全和江南这边面皮白皙的秀才公们不搭界。
然而这一刻,杜少为倒是有点喜欢这位脸带正气的山西佬了。
果不其然,开场白后,山西吴秀才继续说道:“据学生所知,那些流民如今大多有了生计,吃穿无忧,得以护得一家老小周全,免为路旁饿殍。”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曹将军救助的,都是我华夏子民。如此善举,乃是大功德之事,怎么在这位朋友口中,却是如此不堪?”
山羊胡老秀才愣住了,他没有捷才,不太习惯这种非对称式辩论。因为对手并没有和他讨论姓曹的是不是反贼,而是瞬间蹿上了道义制高点对他进行灵魂鞭笞。
想一想后,山羊胡还是决定硬刚:“这个......天灾人祸,势所难免。而阴蓄流民乃是人臣大防,岂能混作一谈。”
山羊胡的态度很明白:宁要大明的草,不要曹贼的苗。
吴秀才闻言一声嗤笑:“这位朋友本地口音,想来平日里族中有人做了流民,定是您亲自上前劝解,要彼辈坐等饿死才是人间正道喽?”
“哈哈哈。”
吴秀才这看似严辞,实则讥讽无比的言语,令杜少为大笑不已:“不错不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伴随着杜少为的哄笑声,席间一干精明人物纷纷哄堂大笑,做足了气势,将老秀才的言语堵在了嗓子眼。
下一刻,看到同席人物那讥笑的眼神和恶意满满的哄笑声,老秀才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之前也只是贪了一碗果酒,狂狷性子发作一二,还没有醉到分不清局势的程度。
常年混吃混喝的老油子,这一刻,那里还不明白自家闯了口祸。待到面皮上一青一红后,老秀才终归还是拢了拢洗得半旧的袖刨,道一声“得罪”后,匆匆离席而去。
“哪里来的厌物。”
老秀才走后,丝毫不掩饰自家态度的杜少为,特意与人换了座位,挪到了山西吴秀才身旁,与君共饮。
不想这一饮,杜少为却发现这吴秀才严辞犀利,看法独特,在很多地方都和自家有共同语言。
尤其是在有关于曹氏的问题上,这位吴秀才丝毫不掩饰对曹氏的欣赏,这令已经被家族强行绑上曹船的杜少为十分惊叹。
于是在诗会结束后,杜少为正式和名为吴法正的山西秀才换了名帖,互相磕头,交为知己,并相约明日一同去杭州城内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