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钞”,是北人对印着曹大头像的钞纸的称呼。
一直以来,考虑到信用问题,再加上大明宝钞的恶例,导致北人对南钞抱有顾虑。除了港口城市商业圈之外,其余大明传统地区,南钞的发行非常缓慢,民众接受程度不高。
无心插柳柳成荫。行商,尤其是行商的分支行业,各路东奔西窜的“道上”人马,对南钞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大哥们尤其喜欢这种方便隐秘携带的等价物。只要南钞能在天津周边换到各种物资,大哥们使用起来就毫无禁忌。
反正干完活也是要放松消费一拨的。
至于信用问题......滚球,大哥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谁还在乎下个月南钞贬不贬值这种国际金融课题,又不是美联储。
唯一影响南钞在各路非法组织之间流通的,就只有假钞这个痼疾了。
不要小看明人。
能将一款假银锭做出一二十种工艺流派的族群,完全有能力搞出几款假钞用来流通的。
假钞嘛,看上去有点像就行了。反正大多数外地人都是没见识的土包子,哪天傻子不够用了再说。
于是,天津本地的画匠、绣师、古玩、丹青、销金铺等等行业迅速行动了起来,开始利用信息差赚起了快钱。
骤然而起的假钞风潮不光令受害者骂娘,连穿越众也是目瞪口呆,对古人的执行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这之后紧急启动的“163X金融打假专项活动”,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总之,今天太行帮能熟练辨别南钞,那都是之前交过学费,付出过代价的。
众目睽睽之下,最终,负责验钞的师爷小弟举起了大拇指。
看似醉酒,实则目不转睛,眼神中露出一丝紧张的琛哥......错了,是太行顾当家,于是露出了兄弟般的笑容,伸手搂住哈帮主的肩头,大笑着干掉了碗中酒。
从这一刻起,确定了彼此是真心打交道的两伙人,终于心无芥蒂地搞起了庆功宴。
欢天酒地的场面持续了很久。直到入夜七分,酒干盘尽之际,才算是到了尾声。最后,还能留在席上的人,很整齐,双方各三位,都是各自大老带着两个心腹。酒客之间,终于变成了自家人,知无不言的好兄弟。
在这种微妙气氛下,顾鸣终于借着酒劲,问出了一个他比较想知道的问题:为何广义帮之前要火并马贼?
别说什么分赃不匀。马匪那点份额,根本不值得广义帮坏规矩......要火并也应该联合人少的马匪火并太行帮才有赚头。顾鸣当时就在现场,他很清楚火并事件是广义帮一开始就谋划好的,是专门做的局。
事实证明,两帮人里真正的核心人物,这会就没一个醉的。
看到不约而同转过来注视自己的脑袋,原本醉醺醺的哈六,眼中同样透着清明。见问题来了,他不慌不忙,义正言辞地给出了解释:内卷私仇。
哈六的回答并没有出顾鸣所料,跟他事先猜测的差不多。
相对于大部分人手都是“步兵”,机动能力弱的太行帮来说,全员拥有坐骑的广义帮和马匪,在“做买卖”的时候,确实存在一个功能重叠的问题。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不瞒哥哥,去岁在朵颜卫,马戒夜袭了一个车队。那里面,有兄弟我的股子。”
“哦,怪不得。”
“江湖事江湖了。兄弟我当日既然打掉牙和血吞了,马戒这厮就莫怪我今日无情。”
“该当,该当!”
这就对了。私仇是一定要有的,不然无法解释那么多马匪,哈六为何偏偏做局马戒这一伙。
放下心头最后一点疑虑,顾鸣抄起桌面上的硬盒卷烟发了一圈。然后,透过面前吐出的鸟鸟烟雾,顾鸣正色说道:“哈老弟,虽说是头次合伙做买卖,但老哥就是觉得咱们有缘,愿意交你这个兄弟。不多说了,日后但有用得到老哥的地方,兄弟你只管招呼!”
一直以来,从一开始三方分配任务时哈六的忍让,到分赃时哈六的豪爽让利,种种细节,令顾鸣有一个猜想:哈六很想和太行帮合作。
这个猜想在宴席开始不久就证实了。当时哈六有意无意说漏了嘴:年上还有大买卖。
而到了这时候,经过了一系列试探环节,顾鸣方才这句话,才算是真正表达出了合作的意向。
“着啊,等得就是哥哥这句话。”
哈六指头夹着烟,同样一脸正色:“无需日后,兄弟眼下就有一笔大买卖,想和哥哥再联手做一场!”
“说来听!”
下一刻,只听得“哗啦”一声,却是哈六伸臂将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扫到了桌下。
接下来,哈六一脸郑重地又从怀中掏出钱包,然后拉开拉链,从夹层中小心地拿出了一叠纸。
将这叠泛黄的纸张放在桌面上,哈六轻手轻脚展开后,大伙凑过来脑袋仔细一看,却是一张脸盆大小的地图。
“这是?”
扫一眼地图,大致看到了城门、护墙、望台等用墨笔描绘的图形后,顾鸣顿时来了感觉:“莫不是哪家庄子的地形?”
吐一口烟,哈六盯着顾鸣看了半晌,这才下定决心,一字一顿地讲道:“安国谷家集。”
顾鸣以及心腹三人听到这句话,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好胆!竟是谷家集!”
安国县就在保定南边。自古以来,安国就是北中国最大的药材集市。此地豪商众多,是流金淌银之所。而谷家集由于地理位置正好处于三岔口,又恰好距离安国一天行程,所以承担了不少安国沿线的物流工作。
原本谷家集叫做谷家庄,只是一处普通庄子。可谷家这一代族长是个有眼光格局的,上位后大肆利用优越的地理位置开发各种商业活动,二十年下来,谷家庄硬生生做出了一个“小安国”的名声,从庄子变成了集镇。
如此富裕的集镇,又缺乏官兵保护,自然是周边各路人马觊觎的焦点目标。然而谷家人也不是傻子,有了钱后,深沟高墙,土炮岗楼拔地而起,又从北边的唐河引来活水修了护城河,端地是固若金汤。
之前就有不信邪的大股盗匪冲击过谷家集,也有大股流民做过同样的事。结果除了抢到外围市集上一些杂物外,真正核心的谷家围子,匪伙打不进去不说,反而还折损了不少人手,得不偿失。
所以今天得知这张纸是谷家集的地形图后,顾鸣第一反应,是咬到了铁核桃。可随后他勐然间意识到:不对,哈六这厮有绝活,能破门!
瞬间反应过来的顾鸣,心头一片热烈:谷家围子在江湖上名头响了几十年,那里面的金银财货,可是远超一支义鑫隆商队的。
如此一来,只需哈六开了围子大门......这不就是武火墩的翻版吗?
想通这一点的顾鸣,一边用热切的眼光逡巡着地形图,一边口中追问道:“兄弟,怎么个章程?”
哈六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伸指在图上几处点了点,先是一番利诱:“我手下兄弟,在谷家庄子已然做了一年半的马夫,这几处大约就是大小银窖了。”
说到这,哈六勐地一拳砸在地图上的正门处:“老规矩,我的人用撼地雷炸开谷家围子大门。”
“之后嘛......”哈六无奈地看向了顾鸣:“兄弟人手不够,只好劳烦哥哥你了!”
“哈哈哈!”顾鸣这一刻笑得自然舒爽。
类似于广义帮这种马帮,讲究的是高速机动,来去如风。这种作战模式固然高精尖,但有个缺点:只能吃快餐,譬如抢个自带马车的商队。
可这一次面对的,是拥有巨量财物的小型市镇。这里的财物,不但包括金银,还包括粮食、商货、家具,乃至女人,肉票在内的各种“战利品”。
这种属于菜式繁多的正餐,没有足够的牙口,吃不饱,还全给浪费了。
广义帮人手稀少,哪怕攻破了大门,后续还有很多需要限时的节目:巷战、挖掘银两、四下搜刮财物,装车挑担撤退等等需要大量人手的工作要做。
顾鸣现在心头跟明镜一样。之所以哈六一直都在释放善意,怕是就着落在这笔买卖上了。
“事后怎么说?”
“老规矩,五五分账!”
“唔......”
谈到这里,顾鸣摸着下巴,最后衡量了一番:虽说太行帮出人出力,但进去谷家集嗨皮的关键,却是哈六手中的撼地雷。
用半根烟功夫最终想明白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个大课题后,顾大当家也就不再纠结,同样一拳砸在了地图上:“就与兄弟做这一票!”
“哥哥豪气!”
闻言大喜的哈帮主,当即将桌上的先遣图......不是,是谷家集的地形图往顾鸣面前一推:“此图哥哥拿去,这就派人下山去查对。若有不妥之处,咱们也好及时调配。”
“当真?”
哪怕是知道对方手中有独门撼地雷所以有恃无恐,顾当家这一刻也被哈帮主的豪气整感动了。一把收起地图,顾鸣坚定了决心:“兄弟,何时下手?”
“嗯......怕是要年后。”
哈帮主痛快道出了原委:“这撼地雷,一发一千二百两银子。我得赶在过年时,回天津打通关节买一发回来使。”
顾鸣知道哈六在官兵那里打过零工,没想到这厮居然靠这个经历,有了自家独门的进货渠道。想一想后,下山抢劫经验丰富的顾鸣,提出了意见:“动手最迟不能拖过正月十五,否则商队来往,护卫多了麻烦。”
“就依哥哥!”
协调到这一步,在通讯靠吼的十七世纪,已经属于精确协作的战术行动了。
接下来哈六安排了行程:他本人明天就出发去天津,最迟正月十五前,定会带着撼地雷赶回来。他这边会留下二当家图二爷做联络官。
图二爷随即和太行这边的联络官交流了几句。双方最终约定:联络官于正月初八前后,在某处靠近安国的联络点会面。到那时,双方约定好集结时间和地点,大部队在十五前完成集结。
商谈到这一步,今晚酒宴的真正目的才算是达到。时间,也已经是深夜时分。
如此,疲惫不堪的两路人马便草草散去休息。
第二日一早,吴法正吴少爷眯着眼,被透过门缝的阳光给照醒了。
眯缝着眼晃了几下脑袋,吴法正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然成了土匪的肉票,在某一间没有窗户,只有门的昏暗柴房里。
侧头一看,矮胖的吴掌柜还未醒,正昏昏沉沉倒卧在草堆里。
“唉。”
原本打算起身透过门缝看看情况的吴少爷,不再有动作。他怕吵醒了吴掌柜。
吴掌柜年纪大了,又连番作战赶路,再加上从昨日起就水米未进,还是睡着的好,免得起来受煎熬。
刚想到这里,吴少爷的肚子便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了起来。
没办法,忍着吧。门外就是凶残的土匪,吴少爷这时候可不敢提人权抗议,否则被人割掉两只耳朵就不划算了。
昨天战斗,义鑫隆还剩下的活人,统统被土匪捆绑后变成了肉票。
走完夜路,大部分伙计都被关进了山间村落里的驴棚牛棚。只有吴少爷和吴掌柜,身为“高档”肉票,混到了商务单间柴房。
也就这样了。土匪自打昨夜开始就貌似很忙,压根没人在乎肉票的人权和健康状况。直到今晨,商务柴房里都没得到一滴水一粒米。
好在吴少爷知道程序,对于未来,对于自家的小命,倒不是十分担忧。
既然费力绑了肉票而不是一刀砍了,那么接下来土匪一定会联络商号赎人。商号那边得知消息后,也一定会交够足够的银子把人先弄回来。
至于报复,那都是后话了。
以上都是默认程序。义鑫隆这么多年下来,商队失手被俘人的状况也有过不少,自然懂得怎么应对。
只是眼下就需要先苦熬一段时间了。
就在吴少爷靠着墙,默念春秋,试图压制肠胃抗议时,门上响起了哗啦的锁声。
下一刻,破扇门被外间两个拿着刀的健壮土匪一把推开,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逆光出现在了吴少爷眼前。
“怎么,不认得了吗?”
见吴少爷眯着眼没反应,来人轻笑一声:“说话还要把兄弟千刀万剐,这就认不清面貌了啊?”
“火贵!原来是你!”
怒目圆睁的吴法正,瞬间明白了来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