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荒庙 点灯人

马盘古镇外,有座废弃许多年的庙宇。庙宇正门的牌匾上,只能看清“某某伯”的字样,前面两个字都已被岁月斑驳所抹去,看不清写了什么。

庙宇几近废弃,只留一个瞎眼的老头在这居住,他几乎住在这间庙中。他不是很会说话,也没有子女,就是孤身住在这座几近废弃的庙里。

每当晚间,他都会点一盏灯,挂到庙的门上去。

见过的人大多疑惑不解,毕竟他只是个盲人。还是那种出生就盲的人,眼睛里空洞无法视物,连黑暗与光明的概念都不曾有,需要点灯做什么?

有好事者,会亲自来问老头。老头说的倒也直白:“点盏灯,别人就能看见我,能看见庙子。贼人不敢闯,好人呐,就不会伤害我,还能给远近的人照个亮,多好?”

若是你跟他说,这大半夜点灯着实费油。他就会道:“油是十方大众捐的,我若不点,便是浪费善人的苦心。点了才好哩,那些有事过山舍不得住宿的人,或是误了方向的人,便能看见我们庙子的一点光。总能与人方便。”

夜夜点灯,自打他来到这间庙宇栖身,三十年未有一日不点灯。

今夜,老瞎子仍要去点灯。站在庙门前,听见有人对他道:“你遗憾吗?帮人照亮这世界,你却从未看见过世界的形象。”

老瞎子不奇怪,总有对他好奇的人,会来问询。其中有调侃的,也有真正好奇的。年轻时他自卑于被人叫瞎子,其实最初点灯,并没那么高尚,他只是害怕别人说他是瞎子,点盏灯,就会让人觉得里面藏着的也是个正常人。结果反而引来更多好事之人,让他只能编了个理由,说是为了让人获得方便。

引来更多人好奇,让他备受煎熬,但又因此获得了更多给庙里的供养,所以他是即恨又爱。

然而,那些都是年轻时的事啦。几十年过去,点灯已变得再平常不过,他已不在乎别人骂他瞎子,也已不在乎庙里偶尔多的一点供养。反正他也离不开这座庙宇,孤寡一人,供养多少,也不过饱腹而已。

至于为何点灯,或许只是一种习惯。有时他也会想,或许真有人因为他的这盏灯而获得方便。甚至他会在脑海中幻想出故事来。

一位大官夜半风雨急,夤夜赶路时险些跌倒,看见他点的灯,找到破庙歇息。等第二日早晨,问询之后,为了报答他的“善心”,捐资将破庙翻修。

又或是跑上山的孩童,迷失了方向,忘了回家的路。正在惊恐之际,看着他点亮的灯,找回了归路,第二日来到破庙,对他道谢。

只可惜,都是他幻想的故事。三十年来,虽有前来赞叹他善心的,却并无真正来向他道谢的。他总疑惑,自己点的灯,到底有帮过什么人吗?要不要试一试,有一天不要点灯?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虽疑惑,第二日却总还是会把灯点上。

渐渐地,他明白了自己这种心情的由来。其实他是好奇,好奇在明眼人的眼中,世界是怎样的。

明眼人不理解他的情况,他并非和常人闭眼时一样。常人闭眼时其实也会有光,黑暗一片时,其实也会有感光。而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虚无,就像人的手足不能看到什么一样,连黑暗也是不存在的。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看到又如何?也只有这破庙栖身而已。”老瞎子随口回道:“客人是迷了路?来庙里暂住?”

“庙里就老头子我一个,你想住便住罢。好像还有几床多余的被褥,就是不知发霉没有。”老瞎子倒也不奇怪,夜里来暂住的人其实也并不多,他已经很习惯。反正他也只是托庇在这座废庙里,打理打理香火,供一下他都不知道是谁的神。

客人答道:“算不上暂住,这座庙其实是我的。我知道你在这住了很多年了,想问问你住的好不好。”

“你的?”老瞎子有一瞬的疑惑,不过随即也释然:“地主公啊?哎呦,占了你的地这么些年,给你赔不是咯。”

“倒也没什么,不过你不担心我是来收回这块地的?离开这座庙,你还能去哪里安身?”客人问道。虽是问,却没有疑惑的语气,更像是早已知道答案,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而已。

老瞎子想也不想就说:“来这里前,我就是个流浪汉。我总记得很多年前到这里时,有谁让我就留在这歇歇脚,唉,一留就是三十多年。现在也活了这么久,若是要继续去流浪,其实也没什么,老头子我其实也活够啦。”

话说的坦然,却又想起了什么,老瞎子顿了顿:“只是……”

“只是什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老瞎子提起手里的油灯道:“这盏灯,我点了三十年,虽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帮到什么人,只是若不点了,总还是有些遗憾。”

客人对这回答似乎很满意,他似乎有什么动作,指了下哪里,继续对老瞎子道:“上山这条路早就荒废,你点灯原是帮不到什么人的。不过因为你的善名传出,早有十方募资资修了这条路,从此离开马盘古镇的路便更加方便,如今路旁早就有了通明的灯火,已不再需要你点灯啦。”

老瞎子愣了下,他还真的完全不知道,外面世界变得如此。久沉寂的心,又变得鲜活起来。

客人又道:“其实,三十年前是我喊你留下的。”

“哈哈!”老瞎子忍不住笑了:“年轻人,你听声音这么年轻,三十年前怕是还没出生罢?”老瞎子意识到,眼前人怕是又来戏弄自己的:“唉,大晚上的,老头子我也困了。就算你是地主公,赶我走也让我歇息完这一夜的。”

“走罢,去看看这世界。用你的眼睛看看,世界的多彩。”

客人无意和老瞎子辩驳,只是微微的笑了笑。紧接着,粗布麻衣的身影便如风一般,消失在原地,无影无踪。

老瞎子的眼前,先是有丝模糊。他下意识的用手挡在眼前,有些惊恐,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光线如利剑般穿透他虚无的世界,犹如天光投入深渊,他惊慌莫名。

直到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时,欣喜,慌乱,他慢慢的把挡在眼前的手放下,世界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庙门前,一条蜿蜒的青石道绵延到山下的镇子中去。镇子里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山道上也有绵延的石灯座,不时也有几盏灯点燃着,他手里的灯相比外面,微弱到了极点。

当他回头,想去寻找刚才的客人时。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他一人站在庙门前捧着盏破旧的铜灯。

他的目光,向庙里望去,正看见正殿中连样貌都不见的神像。老泪纵横,他跪倒在地上,对着神像磕起头来,猝然明白了刚才客人的话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