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疏朗,明月皎皎。
夜空之下一位静坐的白衣男子忽然抬头望天,单看面貌,清隽年轻,但是衣着却是粗布麻衣。远看似乎颇有出尘之气,近看则又像一位老农。
一直闭目的他,在睁眼之后,叹气道:“能帮你的,也就到此了。”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岳是非的腰间佩的那枚篆刻着“白”字的印章突然间炸出猛烈的白光,刺眼明亮,充塞于天地之间,便是马凌风拍下的巨掌,也被这白色的光芒所融入。
“咔嚓!”
印上原本只有细微的裂纹,在此刻不断的扩大,增生。岳是非惊讶的看着自己腰间凭空浮起的这枚印,眼见着上面的裂纹渐渐扩散至整个印章之上。片刻后彻底炸裂,整个也同样融入白光之间。
天地万物,一切有形,尽皆化于这片无垠的白色光芒之中。
片刻后,等岳是非能重新视物时,他抬了下眼。刺目的阳光照的他有些睁不开眼,似乎已经很久,他不曾见过这太阳光。无心城里的时光久远的无从计算,岳是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那呆了多久,现在的外面又是什么时候。
不对,重点不是呆了多久,而是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外面的世界?
“非哥!”
一声呼喊,唤回了岳是非的神智,他看向周边,不仅丁山道人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背着宏铭道人先走的鼎安道人、秦一恒、山羊胡他们也都在这里。山崖之上,日头当空,正当午时。
没有什么无心城,也没有什么凶煞,就仿佛午后一个打盹,岳是非一众人等便到了这里。
恍惚间,岳是非想起什么,急忙去看自己腰间。如他最后所见的景象,那枚篆刻着“白”字的印章,已经消失不见。再四处摸了摸,从上找到下,也没找到这枚印所在。
果然一切都是真实的,与凶煞对峙的最后时刻,白先生的印鉴发挥威力,救了所有的人,把他们送了出来。
按照岳是非的理解,凶煞出世,其实也是天命。说天命或许有些宿命化,更准确的说,凶煞出世,是自然的一种轮转,生死之变,犹若昼夜轮转。常人眼中,怎么会愿意看到自己遭遇这等命运?可旷古至今,又有几人逃脱死亡的命运?
因此,无论是佛门的丹心长老,还是玄门的白先生,都不会明着出手相助。白先生重临凡尘的第一件事,是让眼盲的老者可以去看看这世界,其中的意涵也有几分悲凉,也许是这世界的最后几眼。
所以太上道祖虽然留下线索,却并不会真正干预凶煞的出现。白先生虽然百设方便,也不会真正出面来阻止凶煞。
能将这枚印送给岳是非,并且在这时刻阻拦了片刻凶煞,几乎已经是白先生能做的全部事情。
清醒过来后的岳是非,知道时间不能等,随时凶煞都会出现。他立马冲上去抓住鼎安道人的衣领,慌忙的追问道:“你是天师的继承者,你知不知道太上道祖传给天师的秘密是什么?天师让你来寻我有没有说什么。”
这个世界的最后希望,岳是非全部寄托在一个少年道士的身上,其慌乱,其紧张,可想而知。
鼎安道人被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被岳是非摇晃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我不知道啊,天师没有跟我说什么,只是让师父和我把你带回去,想见你。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天师的继承者,我只是天师的外孙,说着玩罢了……”
岳是非松开了手,失魂落魄般,喃喃自言:“怎么可能?难道天师没算到吗?可是那粒丹。”
天师托鼎安道人之手,送了岳是非一颗丹,因为这颗丹,岳是非恢复了自身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的力量,原以为天师送出这颗丹丸,是因为天师已经算好了会发生的事,但如今,要想对付凶煞,缺少了最后一块版图。
到底要如何才能使用凶煞的真名?怎么才能对付凶煞?
“可恶!”岳是非怒道:“为什么?你降我而来,却不助我,差这最后一线,功败垂成,何苦送我来此?”
丁山道人从未见过岳是非这么崩溃失控的状态,但他也说不出什么,他亲眼目睹了凶煞的强大,知道凶煞有多么不可抵挡,拼尽全力又能如何?真就是差那么一点。
“我、我们还要走吗?”鼎安道人怯生生的问,他背着宏铭道人在逃,可是他们置身在黑暗中,不论怎么逃,也没找到出路,山羊胡也是急得大骂之时,白光照了过来,把他们一起送出来,出来就看见了岳是非几人。
“走?就怕走不了……”岳是非冷静下来,无奈的摇摇头。
原本他的希望在于,就算不能对付凶煞,可是掌握了凶煞的真名,拼上自己的命,总该可以阻拦拖住凶煞才对,哪里能想到,就算有凶煞的真名,也是毫无作用,甚至连制约凶煞也做不到。
天知道,居然还要什么法子来配合使用,才能制约凶煞?
如果不能拖住凶煞,在场之人,没有谁能走得掉,不过案板上的肉而已。
“白先生,你高高在上,有灵有信,就不能再帮我们一次吗?告诉我,要如何才能使用这真名!”
仰空大喊,直喊得岳是非的嗓子生疼,撕扯着,也没有得到任何一点的回应,天空之上,日光仍然,白云苍苍,似无言以对。
“太上道祖,您以大慈悲,观见众生辛苦,留下凶煞真名,可为何不能将使用真名的方法传下?”
岳是非跪倒在地,对空祈求,却仍是无言以对。
也许,三界生灵,真的被遗弃了。岳是非想到,或许自己的坚持根本就只是个笑话。
“玄光……”
一个很虚弱的声音,在岳是非的身后喊道。
悲伤绝望的不止岳是非,在场之人亲眼见到凶煞的力量后,没有谁不绝望的。所以一直没有谁说话,都在沉默。
直到宏铭道人气息微弱的说话,第一个惊奇的是鼎安道人,连忙上前道:“师父,你没事吧师父?你一定要活着,你可千万别死……”话都说不连贯,鼎安道人落下泪来,他也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压抑许久的难过情绪爆发开来,只是不住的啜泣。
岳是非注意到宏铭道人虚弱的在说着什么,也急忙上前,把耳朵附在宏铭道人的嘴边,焦急的问:“宏铭道兄,你在说什么?可是天师有什么交待吗?”
宏铭道人在昏迷时,就被岳是非的声音吵醒。也许正是祖师显灵,他正好听见了岳是非絮絮叨叨的那些话,大致清楚眼下的情况。
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生机仍在缓慢的流逝。他不清楚自己还能不能回到龙虎山,还能不能再见到熟悉的天师府。
生命的流逝不可阻挡,但他心里清楚,眼用凶煞的真名呢?
在最危险的时刻,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内心平和,不起一丝波澜,没有慌乱,也没有恐惧,他只是在回想,回想临出门前,天师交待过什么。
他身为天师家臣,自幼在龙虎山修行,跟随天师多年,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比他更了解天师。他很清楚,天师的年龄越增长,越接近于大道,从幼年时与凡人相似,到后来,他眼中的天师越发深不可测,一举一动间越发的合乎大道,甚至足以窥测未来的方向。
所以,天师如果让他来寻岳是非,应该就想到凶煞可能会在岳是非去龙虎山之前发难。两千年前,太上道祖留下一个让天师家族代代传承的秘密,怎会是虚妄?必然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发挥功用,所以天师怎么可能算错?
天道昭昭,未有绝人之路?
“玄光镜,我身上有面玄光镜……”宏铭道人用最大的力量说道。
“玄光镜?”岳是非复述了一遍他的话,他没有听说过这件宝贝。
反而鼎安道人,毕竟是龙虎山的弟子,立马就明白了。此来居然连他都不知道,宏铭道人是带着玄光镜下山的。
他连忙从宏铭道人身上摸索起来,顺着宏铭道人的胸前,把一面造型古朴,巴掌大的铜镜摸了出来。
边拿还边安慰道:“师父,你别说话,我帮你拿。”
安慰宏铭道人后,鼎安道人解释道:“这是我们天师府的宝贝,只有天师家臣才有。按照旧俗,嗣天师位后,非天子召,不会轻离龙虎山,虽然这些年没那么严苛,但要是天师不便出门时,就会让家臣携玄光镜,去见要见的人,玄光镜可以帮人见到天师。”
“你是说玄光镜可以与天师直接对话。”岳是非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天师果然算到这一步。
对着那面造型古朴的镜子,岳是非问道:“这宝贝,要怎么用?”
闻言,鼎安道人愣住了,他懵懂的道:“啊,你不会用?我、我也不会啊。”他面露难色的看着宏铭道人:“只有天师家臣才会用。”
如今的宏铭道人,生机微薄,怎么可能还有余力来驱使这面玄光镜。如此秘宝,岳是非身为茅山上清弟子,难道宏铭道人会传给他用法?对玄门来说,秘法之珍,虽死不得外传,几乎不可能打破传统,特别宏铭道人性格执拗。
正当情况又陷入僵局,宏铭道人猛地睁开眼,撑着最后一口气,示意鼎安道人扶住他。
他将全身的力道压在鼎安道人的身上,攀着鼎安道人的肩膀,盘坐起来。双手交叠,将玄光镜持在手中,低声诵起咒来。
一位耄耋之年的老道长,身受重伤,已是风烛残年之象。可就在端起玄光镜诵咒时,他神情肃穆,端身正坐,仿佛又变回全盛时的天师家臣。
“师父,不要!你这样会死……”鼎安道人看着他,怎么会不明白他要启动这面镜子需要付出何等代价?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生机将绝,余息残喘,只有舍身才能启动此宝。
他知道,宏铭道人自己也知道,但他依然平静的诵着咒,直到诵完全篇,玄光镜上闪出光华,宏铭道人才停下,睁开眼。
对鼎安道人,宏铭道人招招手,反而笑道:“仙道崎岖,修行路长,今日将满,你该为师父高兴才是。”
“师父,我还想与你一起回龙虎山……”鼎安道人感受着生机已尽的师父,知道自己再多丹药,也挽回不了宏铭道人的生命。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真觉得天都要崩了。
怎么可能呢?一向坚强无比,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师父,怎么可能会死?
“龙虎山仍在,你的路还长,为师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你要好好的,把龙虎山发扬光大……”话说的多一点,宏铭道人的气息便上不来,他只能说完这段便停下来,闭上双眸,静静的休养。
片刻后,他再次睁开眼,集聚了一点点气息后,他转头看向了岳是非,对他道:“岳道友,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宏铭前辈,您请指教!”岳是非抱拳躬身,这位道长追杀过自己,又因自己的好友受伤,最后更拼着最后的气力启动玄光镜。
哪里是启动一面镜子?这简直是启动了众生的机会。
“我看到未来……”
拼着全力,宏铭道人努力的要说出什么,但他努力了几次才吐出短短五个字。最后的“来”字吐尽,便再没了下一口气,双眸紧闭,含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