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黎明时分,太阳从厚重的云层中挤了出来,阳光照亮了维多利亚港湾平静的海面,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汽笛一声长鸣,伊丽莎白女王号邮轮缓缓的停靠在了港口码头边。船上的乘客们迫不及待取下行李,离开舱房,兴奋的涌向了船舷边,等待着船员开通下船通道。
港口边挤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他们或招手,或跳跃。争先恐后涌进了码头。
卢思言提着行李箱耐心的跟随在人群后面,缓步走下舷梯。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来接他,完全不用着急。他眺望远处,映入眼帘的皆是鳞次栉比,高矮不同的灰色建筑物。虽然仍是早春寒意料峭的时节,但香港却风和日丽,空气温暖而湿润。
当他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的时候,他似乎仍然感觉到大地在摇晃。这是长时间海上航行的错觉,他稍稍稳了一下神,然后大步穿过狭窄拥挤的通道,向通往港岛的渡轮走去。
去年的圣诞节前,卢思言从法国回到了在德国的家。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他们现在的家位于慕尼黑近郊的一栋别墅里。
当他推开家门时,他看见大客厅里的一颗高大的圣诞树上彩灯闪烁,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礼品盒。厨房传出母亲和帮佣苏珊的说笑声,看来她们正准备着丰盛的圣诞夜大餐。每年的这个时候,是卢思言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刻。家人团聚,节日充满了快乐的气氛。虽然卢思言一家并不是基督徒,但在欧洲生活多年的他们,早已入乡随俗,和当地的人们共同享受着这一年一度盛大节日的欢乐。卢思言兴奋的把自己送给家人们的礼物逐一堆放在圣诞树
卢思言尽情享受着在家里度过的每一刻温暖和幸福的时光。他帮妈妈收拾厨房,帮父亲整理花园,陪妹妹思婷逛街购物。他每天都会抢先取回报纸,认真翻阅,然后默默无语的陷入沉思。夜里,他会读书到深夜。
一天晚饭后,父亲把儿子叫到自己的书房,“说吧,看看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父亲慈祥的看着儿子说。
卢思言的父亲卢森是慕尼黑大学的一位教授,他在德国任教已经很多年了,卢思言的整个中学时代都是在德国度过的。直到他考取法国巴黎大学。
卢思言看了父亲好一会,“我说了您不会反对吧?“
父亲笑了笑,“如果你怕我反对那就不要说好了。”
卢思言坐到父亲书桌前的椅子上,“不,我相信你不会反对的。”于是他把自己准备回国的想法说了出来。
父亲沉默了。他和儿子同样清楚几个月前发生在自己祖国的那场战争,日本人的凶残让整个国际世界为之震惊。事实上卢森每时每刻都关注着国内的局势,每当看到战事不利的报导,一想到自己的国家被侵略,人民被屠戮,他内心犹如切肤般的疼痛。他抬头盯着儿子看了好一会,“你想好了吗?你的学业怎么办?”
“皮埃尔教授已经让我提前毕业了。而且我从来没有象现在一样清楚我想要做什么。”卢思言十分坚定的说。
儿子能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想法,这让卢森深感欣慰。虽然儿子从小跟随自己在国外生活,但卢森从未放松过对儿子中国文化传统的教育。‘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文化影响,已经深深融入进了卢家几代人的血液中了。卢森为自己未能像儿子一样做出这样的选择感到有点羞愧。那就让儿子帯着我的精神力量回去吧。
父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毅然的说:“你回去吧,儿子。我支持你。”
“真的?”卢思言激动的拥抱了父亲,“谢谢你,爸爸。”
“不,是我应该谢谢你。我老了,扛不动枪了,你就代我为国尽一份忠吧。”父亲感慨的说。父子俩人此时都已热泪盈眶。
“过几个月我也要离开德国了。”平静了一会后,父亲说。
“您想好了去美国加州大学?”他知道父亲半年前收到过美国加州大学的任教邀请函。
“是的,我已经接受了他们的邀请。思婷也已经申请了那边的学校。”父亲说。
这一年多来,卢森已经十分明显感受到德国四处蔓延的纳粹思潮和快速滋长的纳粹势力,这里已经不适合他继续留下了。
“你回国的事先不要跟你妈妈说,我会找机会告诉她的。”
卢思言朝父亲点了点头。
离开法国前,卢思言跟海天见了最后一面。海天是从中国来的留学生,是卢思言在巴黎大学的同学,也是他政治信仰上的引路人。海天是一个有着坚定革命理想的人,他充满激情的演讲和热情洋溢的性格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身边的人。在学习之余,他们一起讨论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革命。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成功让关心国家命运的热血青年看到了无限的希望。除此之外,海天几乎每天都带着卢思言跑步锻炼,经常参加学校的各种拳击,搏击俱乐部的训练。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对于中国的广大青年人,就是要文明其思想,野蛮其身体。“知道吗,这是一位革命前辈说得。”海天这样向卢思言解释道。
见面后,卢思言开门见山的告诉海天,自己已经做出了回国的决定,“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我当然不会反对。恰恰相反,我会大力支持你的。我们在法的组织还正在酝酿动员留法学生回国的事情呢。你知道吗,现在有大批的海外留学生或提前毕业,或终止学业回到祖国,投身抗战。甚至还有许多华侨子弟也在奔赴抗日战场。”
“真的吗?真是太好了。”卢思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海天停顿了一下,说:“你到香港后要尽快和香港的党组织取得联系,我已经向上级汇报了你的情况。”然后海天把在香港和组织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卢思言:“组织会对你做出安排的。“
分手时,海天告诉卢思言,自己很快也要离开法国了,他被组织派往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他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够并肩战斗。海天热情的拥抱了卢思言,“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海天激动的说。
卢思言乘渡轮上到港岛,住进了‘香岛酒店’。他依照海天交待的方法发出请求联络的信号。
两天后的早晨,卢思言在自己房内门口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信封。这一定是有人从门缝里赛进来的,他忙捡起来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上只有一个地址:信德路49号。卢思言心想,这是接头的地点吗?他打开新买的香港城市地图,他很快就找到了这条街道在地图的位置。
信德路是一条僻静的小街,街两边是一栋栋具有西洋风格的楼房,其间也有不少低矮的民居。卢思言沿路往下寻找着,终于,他看到了一个挂着‘墨香书屋’的牌匾的小书店,在牌匾下不起眼的到地方,贴着49号的街牌。
卢思言推开书店门,书店内和外面的街道一样静谧。店里没有顾客,几排陈旧但却很结实的书架上立着排满了纸张泛黄的线装书籍。这应该是一个专营古本旧书的铺子,卢思言心想。门口的右侧有一个小的柜台,后面站着一个长相清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人。他见卢思言进门,马上笑脸相迎:“早上好,先生买书还是卖书?”
“我想买一套民国二十年刊印的《聊斋志异》,你们有吗?”卢思言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枚只有一半的铜钱。这是临行前海天交给他的接头信物。
年轻店员看到那半枚铜钱,微微一怔,马上笑着说:“先生请跟我到后面看看吧,一定有你想要的东西。”说着从柜台后面出来,先是关上店门,然后把一个写着‘盘点’的牌子挂在门上。接着转身引导着卢思言跟他走进书店的一个侧门,门后是一间狭小的房间。进门后,年轻人也找出了半枚铜钱,正好跟卢思言手里的严丝合缝的拼成了一枚完整的铜钱。他十分兴奋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卢思言的手,“是卢思言同志吗?”
“我是卢思言。请问你......?”卢思言欣喜的问。
“我叫冯戈,你可以叫我老冯,大家都这么叫我。海天同志向我们介绍过你的情况——欢迎回家。”冯戈说着,拖过一把椅子,请卢思言坐下,自己也床边坐了下来。卢思言注意到,这间房子虽然很小,但收拾得十分整洁。靠墙是一张单人床,上面挂着一顶泛黄的蚊帐,床上整齐的叠放着一床薄被。床头摆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有几本书和文房四宝。看来老冯平时就生活在这里。
“老冯同志,不知道组织上对我下一步的工作任务有什么安排?”卢思言有点迫不及待的问。
“你别急,来,先喝口水。“说着,老冯给卢思言倒了杯水。
冯戈推了推眼镜,微笑着说:“这一路还顺利吧?“
卢思言点点头,“很顺利。”
“我还以为你会休息一天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过来了。”老冯笑呵呵的说。
“我从发出信号到今天,我已经等了两天了。我已经做好了随时接受任务的准备。”卢思言急切的说。
“那好吧,我们就直奔主题吧。”老冯稍微停顿了一下,低声说道:“目前我们党的总体方针是坚定的推行联合抗日的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致对外。现在抗日斗争的形势非常严峻,我们在经济、军事实力上都要弱于敌人,因此国府内部投降主义思潮甚嚣尘上。但我们共产党人是坚持抗战,反对投降的。”
卢思言坚定的点了点头,他期待的看着老冯:“我希望能去延安,加入我们的军队,我虽然不懂军事,但在德国上高中的时候我参加过童子军的训练。”
“哦,我马上就要说到你的任务了,”冯戈笑了笑,显然觉得自己把话题扯远了:“根据海天同志的建议,你的关系已经转到了中央社会部,接受社会部的直接领导。”
“啊?”这是卢思言没有想到的。他知道中共社会部是党内情报组织最高的管理机关。
“你现在的任务不是去延安,而是去重庆。”
“去重庆?”卢思言不解的看着冯戈。
“对。你的任务是相机打入国民党内部的情报机构。”冯戈向卢思言介绍了中央社会部目前执行的‘沉睡’计划。这是我党在隐蔽战线上的一项十分重要计划和部署。党组织从广大年轻党员中选拔了一批优秀的知识青年,分别打入到国民党内部的党、政、军各个要害部门,逐步占据重要岗位,等待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冯戈顿了一下,说:“而你有幸成为了这批优秀青年中的一员。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统局为扩充人员,近期将要开办一个特训班。组织上希望你去报考。”
冯戈见卢思言陷入了沉思,他想,或许这个任务对卢思言来说过于危险了。
“你要不考虑一下,不用马上答复我。”冯戈轻声说:“这个任务的确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我不用考虑,我接受组织的安排。”卢思言坚定的说:“老冯,你交待具体任务吧,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卢思言心潮澎湃的从‘墨香书屋’出来。他终于在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道路上迈出了具有实际意义的第一步了。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在法国读书的时候,他和海天在一起讨论的内容更多的都是停留在理论方面。而当他回到国内,真正投身到严酷的现实斗争中去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虽不清楚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考验,会遇到什么样艰难险阻,甚至生命危险。但对于这一切,卢思言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