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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汽车的颠簸,卢思言感到倦意渐浓,他从车窗看出去,已经看不见任何城市建筑了。小林坐在卢思言身旁,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前方,不时的跟驾驶车辆的士兵闲聊几句。卢思言不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两个小时前,小林用摩托车把卢思言拉到新京城郊区的一个关东军补给站,院子里有几排库房,空地上停了十几辆福特卡车,这是在日本国内组装的一种军用车辆。一些士兵正把一些大小不一的木箱往车上搬运。

小林把摩托车停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然后去办公室跟一个少佐模样的军官交涉了几句后,接着和卢思言一起坐进其中一辆卡车的驾驶室。小林解释说,这些都是送给养到前线的车,他们是搭顺风车,这样就不用参谋本部专门派车了。

卢思言耸耸肩说:“我还以为我们一直要骑着摩托车去目的地呢。”小林笑了起来。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接着完全没入了漆黑的夜色里。汽车大灯射出两道光柱,照亮了前面车辆的后轮和并不平坦的公路。车队以每小时不足40公里的速度前进,每一辆车之间的距离不超过5米。司机说,这一路不时会出现一些反满抗日的武装力量,所以不能落单,否则后果非常可怕。这些武装力量有可能是抗联游击队,也可能是山上的土匪,东北人称他们为“胡子”。卢思言心里很清楚,在广袤的白山黑水之间,一直战斗着许多抗日的队伍。他从安琪那里得知,我们在东北的地下组织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为抗联筹集药品和补给。这是一项既艰巨又危险的任务,由于日本人对药品的严格管制,要想在东北的城市得到药品几乎是不可能的,大都是通过到关内或者是通过境外来获取。卢思言不知道他现在所在的这个车队装运的是些什么物资,他倒希望抗联打个伏击,哪怕自己被误伤也无所谓。

而他身旁的小林可不这么想,他神经紧绷的注视着前方和周围的情况,提防着有可能随时发生的意外。

“这一段路程还是比较安全的。”驾车的士兵似乎看出了小林的不安,出言安慰道。“小林君看来很少离开新京吧?”

“哦,是的,很少以这种方式离开。”小林答道。

开车的士兵名叫山口纯一,是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大叔。参战前是千叶县一家汽车修理厂的维修工。小林在之前的闲聊中和这个山口双方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从小林的介绍中卢思言也才知道小林原来家在长野县,陆军学校毕业后来到中国。但小林没有向山口介绍卢思言,山口也没有问,也许猜测是参谋本部的人,不能随便打听。此时,小林对身边的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却充满了好奇感。来到中国后,他没有直接上过战场,一直在参谋本部打杂跑腿,因此也很少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中国人,在他的印象中,大多中国人应该就是像新京城里那些穿着色彩单调的粗布大褂,抽着烟斗,满脸胡茬,邋里邋遢的样子。但这个卢卡斯却完全不同,他穿着考究的西装,谈吐不俗,而且还颇有幽默感。参谋本部给他的任务是到调查局接人,然后顺便观察一下这个人。其实观察人不是小林的长项,但从两次短暂的接触中,他可以明显的感到卢思言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它可以让他周围的人既感受到亲近,但似乎又永远跟你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小林认为,很可能是因为他作为一个中国人,在日本人成堆的机构里工作,让他产生了一种自我防卫的心理。不过他标准的东京口音让小林非常惊讶,据彻野先生介绍,他还懂德语、英语和法语。这让小林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时山口低声哼起了一首小调,曲调悠长,起伏。也许在这样的夜里,总会让山口想起远在家乡的亲人,母亲,妻子,还有儿子。小林受到感染,也跟着哼了起来。

“这是你家乡的歌谣吗?”小林问山口。

“是的,我跟妈妈学的。“山口慢悠悠的说道:”小时候,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妈妈总会在油灯下边干活边哼唱这支曲子,那个时候,家里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

“是啊,妈妈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小林感叹道。

卢思言闭着眼睛,听着山口的述说,内心竟也充满了感慨。尽管战争把我们变成了敌对的双方,但对亲人思念的感情却是共通的。他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时光,母亲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哼着摇篮曲哄他睡觉。那个时候的生活是那么的平静美好。虽然他和妹妹从小跟随父母在海外四处漂泊,但无论到哪里,有亲人就有家,而家总是最温暖的地方。卢思言在东京读完了小学,那时父亲在早稻田大学深造。后来父亲又收到德国慕尼黑大学的邀请,于是一家人又来到德国,卢思言又在慕尼黑完成了自己中学的学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巴黎大学,那一年他16岁。当他动身回国的期间,父亲收到了美国加州大学的邀请,准备赴美任教。他不知道父亲现在是不是已经去了美国。自己在回国途经香港的时候,他给父母写过一封信,在上海的时候他又写了一封。他留的地址是上海的一个联络站,也不知道那边有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此时,他触及到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尽管他之前一直认为自己很坚强。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鼻子有点发酸。

汽车仍然在颠簸前行,小林仍然在跟着山口低声哼唱。慢慢的,小林恍惚间感觉到自己在家乡的山林间奔跑,风声在耳边呼呼响着。他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块毛巾,站在路边张望、等候。他又像是在同学们的呼喊声中冲过了终点。他来到母亲身边,接过妈妈递来的毛巾和水。这是他喜欢喝但平时里又舍不得买的汽水,很甜,橘子味的。他又觉得自己在火车站前,跟参战的士兵一起,排着整齐的队列,妈妈挤在送行的人群中,向他招手。突然,车子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小林睁开眼睛,“怎么回事?”

山口拉起手闸,把头伸向车外,“没事,一定是前面的车出了点小状况”。

小林双手在脸上摩擦了几下,“我刚才好像做梦了。”转头看了看坐起身来的卢思言。

“梦见了家乡了?”

“嗯,梦见了家乡,梦见了我妈妈。”小林略微忧伤的说。“我爸爸很早就过世了,我妈妈独自把我和妹妹抚养长大,吃了很多苦。”

山口伸手拍了拍小林的肩膀,宽慰的说,“你妈妈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高兴的。战争结束后回去一定要好好孝敬妈妈啊。”

“我怎么说起这些了,实在对不起。”小林忽然后悔自己不该这样吐露自己内心的情感,尤其是在卢思言面前,毕竟他们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吐露心声的地步。

“喂,小林君这是怎么了?想念妈妈有什么不可以说得啊,就算是这位先生,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吧?”山口突然有点生气的说。他也一定意识到,一定是因为有这位“外人”在,小林才会这样。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会想念妈妈,想念家乡的,难道这种情感不是每个民族共通的吗?”卢思言向山口向小林点头说道,“小林君不要太见外了。”

这时,前面的汽车又开动了,山口也跟着启动了车子,轰了一脚油门笑呵呵说,“等到了地方,我们三个一定要好好喝一杯,我这里还有一瓶上好的清酒,我们一吐思乡之情。”小林和卢思言相视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