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视线转回山东半岛,时间来到八月,广固城已经没有了往昔的繁华,经过瘟疫两个月的肆虐,广固城的人口由十余万人锐减到不足四万人!城门关闭、吊桥高抬,这座建成仅十余年的城池完全封闭,进入战时状态……
广固城崔府,家主崔望独自坐在卧室的软榻上自斟自饮,他已经没有了往日里名流的风范,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人到老年的颓废。
自从曹嶷在崔府的上元诗会上,被崔进的娈童刺杀后,虽然崔望很快进行了补救措施,甚至不惜牺牲掉二儿子的双腿作为代价。曹嶷也表示这只不过是个小误会,自己不会太过在意。
但是,从那之后,曹嶷总是有意无意的打压崔家,崔家在这半年时间里声望、地位、收入都在每况日下,隐隐有沦为青州二流世家的趋势。崔望使出浑身解数,仍然无法止住家道败落的颓势。
而突如其来的瘟疫和战乱更是加速了家族的败亡,崔望眼见大局已定,便不再努力改变现状,开始自暴自弃,终日里饮酒作乐,陷入声色犬马中不能自拔……
一个小厮走进卧房,战战兢兢的立于门旁,低声说道:“禀,禀告家主,大公子求见。”
说完便垂首站在那,最近家主的脾气变得异常的暴躁,而他们这些家奴和仆役可就遭殃了,轻则三五天不能下床,重则小命难保。前些时日,门房的于四就是说错了一句话,被酒后的崔望活活鞭打而死,虽然事后崔家赔付了一大笔银子,但是命都没了还要钱有什么用。
过了半晌,仍不见回答,那小厮偷偷瞥了一眼崔望,却见家主大人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仍然在自斟自饮,喝的不亦乐乎……
小厮鼓起勇气准备再通禀一声,却见身边一个人影走过,正是大公子崔方。
崔方路过那名小厮的时候,轻轻的挥挥手,小厮如蒙大赦,感激的看了一眼崔方,快速的退出房间……
崔方未说话轻步来到崔望面前,拿起案几上的酒壶为父亲倒满酒。崔望见有人不经自己允许随便走进自己的卧房,刚要发作,抬头却发现是自己的长子,便把心中的不悦生生给咽下。他对自己的这个大儿子还是颇为满意的,心思缜密,办事稳妥,崔望对他寄予厚望,如果没有赶上这多事之秋,崔方一定会成为一个不输于自己的下任家主,但是现在……
崔方取过一个新杯,倒满酒,走到另一侧案几前跪坐下来。遥遥一举,一饮而尽,崔望不知道儿子有什么事,也陪着他将杯中酒饮尽……
崔方年不过三旬,却是从容淡定,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与其父崔望邋里邋遢,借酒消愁的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
崔方放下酒杯看向父亲,笑着说道:“儿观父亲大人近些时日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可是为这青州战局忧心?”
崔望叹了一口气:“光正,以你的聪明才智,怎会猜不出为父的忧虑所在!”
崔方哈哈一笑:“如今已有破局之法,不知父亲大人为何还要借酒浇愁呢?”
崔望又饮一杯,苦笑道:“我儿莫要玩笑,如今青州一地内忧外患,外面羯人势如破竹,济南、乐安、东莱、长广、城阳皆已落入羯人之手,仅剩的临淄和北海二郡沦陷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广固城虽称为广固,但是已经成为一座孤城,加之城中瘟疫肆虐,又有几成兵力能战,城破亦不过弹指而已!这城破之日,就是我汉人沦为羯人奴隶之时,我儿还是回去,用这最后的时光好好享受几天吧!”
崔方含笑不语,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端着酒杯走到窗台边,将手中酒一饮而尽,他转过身来,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的父亲,朗声说道:“父亲大人,可知所谓不破不立!”
崔望被儿子这一句吓了一跳,就听崔方继续说道:“自从上元诗会后,曹嶷迁怒于我崔家,使我崔家遭受无妄之灾,父亲我们还要忠于这样的青州刺史吗?”
崔望迟疑片刻,想明白儿子话中的弦外之音,连连摆手:“你是说要我们崔家投靠羯人?万万不可啊……”
崔方笑道:“有何不妥?”
崔望正色道:“我崔氏乃是清河望族,怎可投靠夷狄?”
“父亲此言差矣!那曹嶷倒是与我们同族,可他是怎么对您的?只是一次误会而已,他这半年时间竟然将父亲您在青州经营半生的成果,几乎全部毁去!同为汉人,他曹嶷可曾念在同一民族的份上,手下容情?
反观赵王石世龙,此人出身低微又为胡掳,却是雄才大略,最重要的是有容人之量。昔日张宾、石瞻、程琅都是汉人,却都能得到赵王的信任和尊重,尤其是石瞻,之前还是乞活军出身,曾经与羯人对峙,现在一样为赵王所重用!”
崔望面有纠结之色:“唉,就算是为父有心投靠他石勒,他赵王也未必会接受于我啊!”
“父亲不要妄自菲薄,儿子这有三个理由,他赵国一定会夹道欢迎我们清河崔氏一族的。
其一,就单凭清河崔氏一族的名头,赵王吞并青州后,淮河以北已经尽数落入羯赵之手。羯人勇武,能征惯战,但是凭借这些人能治理天下吗?显然答案是否定的,所以赵王才会求贤若渴,才会重用像张孟孙这样的汉人,他张宾不过一寒门而已。天下有识之士大多出于世家,我们能成为第一个投靠赵王的世家大族,会为天下世家门阀起到一个表率的作用,赵王怎么可能不双手欢迎呢!
儿不敢妄语,自负没有管仲乐毅、诸葛武侯之才,但是要是与那张右侯相比,相信定会出其右!
其二,便是伯父崔毖!昔年伯父为平州刺史时,一招挑拨离间,驱狼吞虎之计,挑动宇文鲜卑、段部鲜卑和高句丽三家攻打慕容鲜卑。虽然最终功败垂成,逃往高句丽,但是伯父崔毖在高句丽经营近五年之久,已经取得了高句丽国王乙弗利的完全信任,可以说在高句丽权势熏天。而高句丽与慕容鲜卑在辽东一地摩擦不断,已经势如水火!
赵王石勒今年春,派使者交好与慕容鲜卑,却被那慕容廆直接将那赵国使者遣送建康城,表明不屑与羯人交好,听说赵王在得知这条消息后勃然大怒,把他最为心爱的那枚琉璃盏都打碎了。所以羯赵与慕容鲜卑之间必有一战,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清河崔氏与高句丽渊源颇深,赵王会怎么相待与我们呢?
其三,也是最为重要的,就是小妹!”
崔望酒意已经消了大半,疑惑道:“与婉儿何干?”
崔方笑道:“与小妹有莫大的关系!今次领兵攻打青州的羯赵头号大将中山公石虎石季龙的正妻郭氏暴毙!而其正妻之位空悬已久,虽然石季龙甚为宠爱妾室郑樱桃,但是郑樱桃不过一家妓出身,根本不可能更进一步。小妹年方十六,才貌双全,如果能成为中山公石季龙的正妻,崔氏一族能与赵国皇族结为秦晋之好。他日赵王石勒登基九五,那中山公必会晋升王爵,到那个时候,呵呵,父亲!我们崔氏在赵国将会是何等的荣耀!”
崔望有些意动:“你那小妹的脾性,唉,就怕她不会听从啊……”
崔方大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容得她一妇道人家胡闹!”
崔望纠结道:“唉,都到这个时候了,有点临时抱佛脚的嫌疑,是不是有些为时太晚!”
“晚?父亲此言又差了,就是这个时候,才是恰逢其时啊!”
“光正,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快道来!”
“石季龙领兵四万攻打广固城,虽然广固城城中能战之人不足万余,但是攻城战本就难打!如果咱们在这个时候能助羯人一臂之力,让石季龙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广固城纳入囊中,您说这是不是叫做雪中送炭呢!”
崔望惊道:“光正,你是说咱们做内应?”
崔方点点头:“父亲莫要惊讶,这件事儿,儿子几个月前,在上元诗会后,曹嶷开始打压我清河崔氏一门的时候就开始运作了,现在已经初步有了结果。只是那个时候,见父亲一门心思想补救与曹嶷的关系,就没有言明,请父亲莫怪……”
崔望讶然道:“你已经安排好了?”
崔方道:“没错,这件事儿在这几日间就会有定数,成败就在此一举了,我与……”
与此同时,崔府的另一处小院中,崔婉儿独自坐在闺房中,看着窗外发呆。自从那日被项志拒绝后,她回到家中再也没有出府一步。这样也避免了染上瘟疫的恶果,也算因祸得福!只是崔婉儿整个人变得晦暗无比,尤其是在得知项志裹挟王嫣蓉逃出广固城以后,她变得更加沉默,不知这相思之苦何人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