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进来帮王淮换了只手扎针。
叶阳在一边看着,沈暮霖戴着一次性手套在削苹果,削好了放在手里切块,刀法利落,王淮提心吊胆地提醒他别切到手掌。
如果没有外人在,王淮一定会装残疾,让叶阳喂他吃苹果,现在只能自己动手了,切成块的苹果塞进嘴里刚好,甜而多汁,王淮说:“谢谢你,嗯……你不用在这里照顾我的,还在读书吧?不去上课的话你家人会很担心的。”
“不会。”沈暮霖脱了一次性手套,站在那里低头绞手指。
有沈暮霖照顾病人,叶阳很放心,正要说话,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他便道:“进来。”
护士拉开门。
“薇薇?”叶阳惊呼,站起来朝她走去。两人默契十足,同时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在一起,好像曾经演练过无数遍。
王淮抬头看过去,只能看到叶阳的背影,猜想他应该在笑。
刚刚大发雷霆的哥哥,看到那个女人后,心情马上就好了。
“嗨,叶阳,你又好几天不来上班,我肩负着满足同事好奇心的重任过来看看你。”薛白薇和叶阳打完招呼,便拿起手里用纸袋:“王淮,听叶阳说你身体不好,我带了些人参,你千万不要客气。”
王淮礼貌地笑道:“谢谢你,你太客气了。”
薛白薇说:“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
叶阳接过她手里的人参,放在床头柜上。王淮有些不自在地说:“谢谢你,医生说不是什么严重的大病,修养几天就好了,还麻烦你走一趟,怪不好意思的。”
薛白薇道:“哪里,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叶阳挪了把椅子在薛白薇身后,示意她坐下,她却摇摇头,说公司还有事,很快就走了。跟王淮礼貌地打完招呼后便和叶阳在一旁聊天,好像把病房当成了调情场所。
王淮识趣闭嘴,转头看着窗外白茫茫的天空,把时间留给能在病房里谈情说爱的两人,一口一个吃着苹果。沈暮霖站在病床旁边,几次尝试找话题聊天,但都是一张嘴就闭上。
王淮小肚鸡肠地认为,这个女人是来这里秀恩爱的,秀给他看的。
薛白薇确实没有呆多久,她走之前,王淮说道:“叶阳,送送薛小姐。”
薛白薇忙笑道:“不用了,你好好照顾你弟弟,我自己回去就好。”
王淮说:“沈暮霖在这里照顾我,你去送她吧。”
叶阳:“……”
病房门开了又关。
沈暮霖做梦都没想过会和偶像独处一室,手指都快绞断了,吭都不敢吭一声。
“我听柳现说,你是黑客?”王淮用牙签叉起块苹果放进嘴里,“还是很厉害的黑客。”
“是……不是,不厉害不厉害。”
王淮低声说:“你家人知道你在看我的小说吗?”
这话题跳得太快,沈暮霖有点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会儿,这么一会儿够他理清思路了,说话也不结巴了:“不知道的,我和我爸妈大吵了一架,自己搬出来住了。”
沈暮霖已经不单单是书粉那么简单,是王淮的救命恩人了。而王淮写的是同性题材的小说,他有点怕把沈暮霖的性取向带错方向,同性恋真的很难。
“你能抬头看着我说话吗?”王淮突然有些难过,又不想气氛太压抑,勉强笑道:“你这样好像很怕我。”
沈暮霖连忙摆手,只敢瞥他一眼:“不不不不是的!我…我很喜欢你的书。”
王淮指了指旁边薛白薇坐过的椅子:“坐,一直站着不累么?”
出乎意料的,他这次没有拒绝。
“我从来没跟书粉打交道,你的书评写得很好。”王淮说,“为什么会看我的书呢?”
沈暮霖头低得更低了,越说越小声:“不只是看,是是……是喜欢!”
王淮看着他,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小声说了一句“我是真希望你不喜欢”。
沈暮霖怪自己耳朵长得不灵,抬起头看着他:“你刚刚说什么?”
王淮笑道:“没什么。”
沈暮霖呆呆看着他的笑容,觉得身体里炸起无数团烟花,后知后觉到自己那句“是喜欢”,有些冒犯到人家,忙又把头低下去,使劲绞着手指,好半天才支支吾吾说:“我高二那年,很喜欢一个人,男的……我先追的他,我们在一起一年,被我父母发现了,高中毕业后他们把我骗去机构矫正,可我……我出来之后,还是喜欢男人,所以我能理解林厦的痛苦,也很羡慕他拥有的爱情。”
林厦是王淮书里的另一位主角,这个人物是分裂的。林厦的少年经历是王淮自己本身的复制品,但是认识了顾南——即以叶阳为原型创作出来的人物之后,林厦就变成了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之所以说是分裂的,是因为后面的人物塑造再没参考王淮自己本人。
王淮并不完美。
书中的林厦,少年时被骗进矫正机构,但他的原型——即少年时期的王淮并没有。矫正机构那段灰暗的描写,是参考他和边虞那七天的经历写出来的。
书中描写的那七天,比沈暮霖在矫正机构里的经历要黑暗得多,但这不妨碍沈暮霖喜欢这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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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霖从矫正机构出来后,失去了健康、爱人和亲情,他躺在潮湿的被褥中,无意间看到这本书,认识了这个角色。
林厦曾被当成一架机器,一架输入指令就会执行命令的绝对服从机器,他被剥夺爱的自由,记忆落上一把枷锁,远远被人牵制着。
和失去了所有的沈暮霖一样。
但林厦和沈暮霖又不一样,林厦比沈暮霖多了一个顾南,只不过现在又一样了——沈暮霖站在王淮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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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写得很好,我……我我,我很喜欢林厦,也,也喜欢……你。”
王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沈暮霖忽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慌张地用手挡着脸,又转过身去,看那样子好像要当场挖个洞躲进去:“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明明我们才只见了几次面而已……但是很奇怪,我就是很想,很想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沈暮霖一个人自说自话,王淮那样的眼神实在是太犯罪了,根本就是在邀请别人把心事说出来,完全,完全没办法拒绝啊。
还是先逃走吧。
“我出去……”沈暮霖想说“我出去透透气”,刚走出一步,突然就停住了。
王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床来,站在他背后,用没扎针的手握住他的手,轻轻的,甚至不能说是握住,只是搭在他手背上,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是轻轻的:“那段日子,很痛苦吧?”
怎么会不痛苦!
在矫正所里的他快被逼成神经病了,肉/体和灵魂完全是被撕扯分开的。回忆是极具杀伤性的武器,除非心脏停止跳动,否则这把武器永远会刺在肉里,游走全身。“痊愈”出来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一夜不吃不睡,和父母大吵一架,半夜逃走。
那时候他以为他有人爱,那只是他以为。
他狂奔到和他交往了一年的爱人家门口,十五分钟背离世界的狂奔,他已经把未来都想好了——
他决定要殉情。
他有人爱,既然身边的人无法接受这份爱,他就要为自己而爱。
于是经历了两个多月的“矫正”,他带着满身伤痕跑到爱人身边,他要为浪漫而死。
可是迎接他的不是死亡,比死亡更恐怖的,是爱人冰冷的眼神。
沈暮霖除了衣服,没有从家里带走任何东西,连鞋都没穿,他两手空空来和爱人殉情,那人却说不爱他了。
他没人爱了,没情可殉了。
他问为什么。
那人说,你已经矫正过来了,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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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直是沈暮霖不敢与旁人说的往事,但伤口一直在,血淋淋的就挂在那里,没人看得到,没人能体会,只有每个午夜从噩梦惊醒过来,拿起手机看着那本书——
不,有人能体会的。
那个作者的文字如此哀伤,故事里溢出的悲痛与他的痛感完全相连。虽然是他在看王淮的故事,可他却觉得是王淮在探索他,那双柔软的手会抵达他内心最深处无人窥见的伤疤,轻轻抚摸,告诉他一切并不是那么糟糕。
如果被送进机构让他对人生心灰意冷,那王淮就是无意中把他丢进锦绣花丛里的救世主。
知道被素未谋面的人用几句话就挑出心口的老刺,那是什么感觉吗?
如果真的有平行空间,那另一个活着的自己一定不是沈暮霖自己,而是王淮。他们有着曾经重叠的生活轨迹,甚至不用问你的过去,只有一句像是分别十年的故人,重逢时叹息般的话,你就知道了——他一定是这世间最了解你的人。
现在,那个人已经穿过空间,站在他的身后。
“都过去了。”王淮又说。
明明是安慰人的话,沈暮霖却听哭了,任凭泪水滴在地板上,“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王淮撤回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的,不要再去想了,都过去了。”
沈暮霖突然转过身,紧紧抱住他,哽咽道:“不,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知…”
你怎么会知道,你拯救了我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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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门开了条缝,叶阳靠在墙上,目光涣散看着屋顶的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震动,他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掏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按了接听:“……喂。”
“叶阳,我在你家附近的酒吧,过来帮帮我,求你!不管你现在在干什么,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求助了!”
叶阳惊道:“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