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逊按照奎因警官的周到嘱咐坚守在巴克雷旅馆巴克·霍恩住过的房间里。他是个身材矮小、脸色暗淡、须发斑白、目光锐利但总体上像个善良本分的小店主似的人物。
听到敲门声,他立刻把房门大敞开来。一见是埃勒里,陡然调集起来的紧张和戒备便烟消云散了,他笑着退身让路。几个人进了房间,维利警官立即关紧了房门。
“有情况吗,约翰逊?”警官问道。
“啥事儿也没有。我正想脱掉鞋子舒舒服服睡上一会儿,没想到给奎因先生搅了好梦。”
吉特木呆呆地走到一张蒙着印花布面的椅子前僵直地坐了下去,外衣和手套都没有脱去。柯利一身牛仔装外面披着件外套,也原装不动地把自己重重地投到床上去了。
众人都默不作声。
这个房间很大,典型的旅馆布置,毫无新奇之处。一张床、两只座椅、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柜以及一只床头柜。
埃勒里冲维利警官笑了笑,转而说了声:“霍恩小姐,让自己呆得舒服一点吧。”先自脱去了外套,又把帽子朝床上一丢,就走开去忙他的了。
约翰逊和维利目光倦怠地望着他。
片刻功夫,他已经把房间勘察了个大概。霍恩的衣橱里整齐地挂着他的各种衣物——几套西装、一件大衣、两顶礼帽;梳妆台的抽屉里只有寥寥几件极普通的小物件;床头柜更无东西。他直起身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抱歉的笑脸朝吉特望去。
“霍恩小姐,如蒙不介意,我能过去到你的房间看看吗?”
柯利像要动武似的挣了一下:“说什么,你!我可不想让……”
“柯利,”吉特说,“没关系,奎因先生。接着朝里走吧。但愿我能知道你要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埃勒里轻快地说完,走进两套房间公用的盥洗室,拉开里面的另一扇门,走进吉特的房间。三分钟后他返了回来,诧异地锁着眉头。
“它肯定应该在呀……啊,床底下,当然!”他蹲下身去,紧贴着柯利耷拉着的腿,伸头朝床下张望;接着他伸长手臂朝深处摸去,然后开始向外拉;他的脸顿时腾起胜利的红晕——他拉出来的是一只小巧扁平的剧团专用木箱!
他把箱子拉到房间中央,不容片刻地打开,快速翻查了一会儿,终于直起腰来。此刻他两眼烁烁放光了——被他端在右手的是一支似曾相识的左轮枪!
“噢,那个呀!”吉特叫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要找的是另外那把枪呢,奎因先生?或许我会知道呢……”
“看来你并不知道。”埃勒里慢悠悠地说着,端详着那把枪。
吉特两道细弯的眉间出现了几道浅浅的皱纹:“怎么,噢,不,我的确不知道。我根本没注意到——突然出了这么多事儿。我以为他肯定带着两把枪呢。可是……”
“他平时习惯两把枪都带在身上吗,霍恩小姐?”埃勒里带着梦游一般的神情问道。
“他没有刻意追求过什么固定的规矩,”她说着,突然提高了一点嗓音,“他一贯粗枝大叶的,巴克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有时候带出两把枪去,有时候就随便拿一把。我记得两三天以前还见过两把枪都在这箱子里放着来着。今晚——噢,昨晚,他肯定只带了一把枪在身上。噢,我也乱了,累死我了……”
“解释得很合理,”埃勒里说,“放松点儿,霍恩小姐,这几个钟头也真够你受的……难道,他身上挂着有两支枪套的皮带而只带了一把枪,你不感到有点怪异吗?”
她望着他,着实瞠目结舌了。过了一会儿,她又令人不解地笑了:“奎因先生!”她笑得几乎上不来气儿了,有点儿歇斯底里的劲头儿,“依我看你对西部风情一无所知呀。而且你根本就没有仔细看过那条枪带。许多——不一定是大多数,枪带上的枪套可以随意装上去或取下来;可是霍恩那一条与众不同——那是他定做的。你只能带着两个枪套出出进进,明白吗,除非你根本不挂那条枪带。”
“噢,”埃勒里应了一声,脸有点儿红了,低头去细看他找到的那把枪。
那是一支象牙镶柄的点四五单击哥特式左轮枪,显然而且毫无疑问与那支握在死者手中的是原配的一对儿。枪筒、枪身都同另一支一样精致,镶在枪柄上的精巧的象牙雕饰也是同一种图案——公牛、椭圆和字母B。象牙镶片同样磨损了许多而且变得暗黄,足见它和另一把枪一样阅历深远。只是这支枪是在左侧的象牙片上有一小片浅色的部分。这次埃勒里用右手去握那支枪,浅色的部分正好处于他的手指与手掌之间的空隙处。另外,弹筒和枪身上的突角也同样磨得圆滑光润,跟第一支枪的状况完全一样。
“看起来使用和磨损程度和那支枪一样。”埃勒里心不在焉地自语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时维利警官重手重脚地凑到近前,柯利也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
突然他听见吉特粗哑地放声大哭起来——那个荒原上无与伦比的牛仔女杰、银幕上长开不败的野性之花、西部天地间倔强勇敢的精灵……她,居然也会毫无顾忌地号陶大哭,而且抽泣得浑身打颤、涕泪滂沱。
“噢,噢,我们可不能这个样子。”埃勒里哄道,赶忙把枪放在床上,想跑过去安慰她,却被一双精瘦结实的手臂猛然截住——是柯利在伸着膀子挺胸怒目地拦着呢。被哭声弄得慌手慌脚的维利警官一见这阵势也只好缩舌退后了。
柯利把泪人儿褐色的小手儿从她褐色的小脸儿上拉开,在她耳边像念咒语似的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于是在短得出奇的时间里,吉特的哭嚎渐渐止息,抽噎也慢慢平缓下来了,不一会儿就完全停止了哭泣。柯利故意皱着眉头掩盖他的得意,重新回到床边坐下了。
吉特又抽搭了几下,拿起手绢擦眼泪:“我——我很抱歉。我是不是显得很——很蠢?竟然像小孩儿那样哭闹?我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她把手绢丢在一边,朝埃勒里关切的双眼望去,“现在我没事了,奎因先生。请你原谅我的失控。”
“我——呃——”埃勒里一时口拙,脸也刷地红了。他转头拿起了那把左轮枪,“有一个事实应该没有疑问了,”他声色严峻地说,“这把枪是巴克·霍恩的,没错吧?”
她慢慢摇着头说:“一点儿不错。”
“而且,这肯定跟运动场上发现的那支是一对了?”
她显得有点不快:“我——我没注意到他拿的是哪支,可是我想是——是那两支中的一支。”
“除了这两支,他还有别的左轮枪吗?”埃勒里问道。
“噢,不,我是说……”
“你好像也给弄糊涂了,”埃勒里温和地说,“那么你知道么,格兰特先生?”
“当然,”柯利气哼哼地说,“你为什么不让可怜的吉特清静会儿?那两支枪是巴克最得意的武器。他带在身边有二十多年了。我老爸告诉我它们是一个印第安斗士送给他的——特别为巴克订做的,还雕上了他的姓名缩写呢。真是两把好枪!”他越说越激动,一把从埃勒里手中夺过了枪,啧啧赞叹着说,“掂掂这分量,奎因。多完美,哈?难怪巴克从不离开它们——什么时候都用这两把枪。他是个射击高手——这你恐怕听说了——而且他对挂着那两把枪讲究得能跟安妮·奥克莉一攀高低。还有,那两把枪是根据他左右手的不同力道分别配重打造的,所以他格外喜欢它们。”
约翰逊从角落里走过来,不以为然地朝那枪扫了一眼,哼了一声又转回了他坐的角落。维利警官动了动两只脚,似乎也想上前看个究竟。就连吉特也神情诧异地望着柯利。而埃勒里对这番话的兴趣似乎超乎寻常。
“继续说,”他说,“很有意思。”
“继续说?”柯利不解地问,“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了。”吉特机械地说道,两人陡然变了脸色。埃勒里知趣儿地转过身去,重新俯身去看那支枪。
他仍然采用多年效劳于他的老办法——把一支铅笔裹在一块白丝帕中,捅进八英寸长的枪筒里,然后再抽出来。
丝帕上面沾染的不过是极少的一点油灰——很一般的油,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最近清洗的。”他说,没有抬眼去看任何人。
吉特伤感地点点头:“那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奎因先生。巴克爱惜这些枪如同爱惜祖传珍宝,每天都一丝不苟地擦拭一遍。”
埃勒里拉开枪机,朝弹仓里看看。枪里没有一发子弹。
他重新在木箱里翻找了一通,发现了一盒子弹——都是点四五的子弹,长度将近两英寸,样子有点令人厌恶。埃勒里迟疑了一下,把箱子盖上了;枪弹则装进了衣袋里。
“我想,这儿没什么事儿了,”他显得很愉快,“警官,请你再检查一遍,以防我遗漏什么重要的东西,比如纸片之类的。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干,而且最好立即办。”他微笑了一下,走到床头柜旁拿起电话,“是旅店接线员吗?请给我接前台……夜间值班员吗?昨晚也是你值班吗?……好的。请到八四一房间来。这是——对了,警方的公事。”
维利警官正向埃勒里报告他搜索房间的结果——“很背运,还是一无所获,”
门被敲响了。约翰逊开了门,一个吓得哆里哆嗦的年轻人站在门口,领口还卡着个明显的服务生标志——一朵康乃馨。
“进来吧,”埃勒里热情地说,“你说昨晚也是你值班。那么,你是几点开始接班的?”
“呃——七点,先生!”
“啊,七点!真幸运。我猜,你已经听到消息了吧?”
那个年轻人闻声缩了一截:“是——是啊,先生。关于霍——霍恩先生吧,真吓人呀。”他怯怯地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吉特。
“那好,听我说,”埃勒里说,“很自然,我们会对近几天之内曾经探访过霍恩先生的客人感兴趣。你知道,那或许对我们有所帮助。有人来过吗?”
显然有点虚荣浮夸,那家伙摆出一副造作的职业姿态,神气活现起来。先是故作郑重地皱眉寻思,接着用女人一样精心修剪的长指甲搔首弄姿了一番,最后竟有一片红晕爬上了脸颊。
他高声宣告:“是的,先生!有过!我想……那是昨晚之前的一个晚上,先生!”
“几点钟?”埃勒里平静地问。吉特安静地坐在一边,两手放在膝盖上。柯利也不声不响地坐在床沿上。
“噢,大概十点半吧,先生。我——”
“请打住,等一会儿。”埃勒里转向吉特,“你说出事前一天晚上你是几点回旅馆的,霍恩小姐?”
“我说过吗?我不记得——我只说我回来晚了,而且发现巴克已经睡下。没错,奎因先生。我回来的时候都过了半夜了。那之前我一直跟格兰特先生在一起。”
“柯利·格兰特先生?”
“什么?”
柯利·格兰特好像嗓子有点儿不对劲儿,忙着清理。
“请接着说吧,”埃勒里对前台服务生说道,“十点半有人来访,还有呢?”
“霍恩先生大约九点钟到大厅来过,先生,朝前台要了他房间的钥匙——所以我才清楚嘛——而且,我猜他是上楼去了。十点半的时候,有个男人站到台前,打听霍恩住的房间号。那是个——我认为是个男人,先生。”
“这叫什么话——你认为是个男人?”维利警官一直默不作声,这会儿突然吼了出来。“这么大人了,连点儿基本常识都没有吗?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么?要不然,就是那家伙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服务生现出恐惧的神色:“不——不是,先生。其实,我想不起来那人的——哦,总之印象很模糊。你知道,我正忙着呐……”
“他的相貌特征你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吗?”埃勒里问。
“噢,先生,他个子挺高,我想,块头也挺大,而且……”
“还有什么?”
服务生后退着一直靠到门板上:“我记不得了,先生。”他声音微弱地说。
“噢,可恶!”埃勒里低声说,“算了,我想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但忽然,一丝希望的光亮又出现在他的眼里,“有没有哪个同事跟你一起在前台值班,或许会注意到他?”
“没有,先生。就我独自值班。”
维利警官不满地哼了一声,埃勒里耸了耸肩:“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噢,我告诉他,霍恩先生住在八四一房间,他就拿起台上的电话和谁通了话,我听见他称呼霍恩先生的时候挺随便,只叫他巴克,好像是这么说的,‘我这就上来,巴克。’,然后他就离开了柜台。”
“只叫前面的名字?嗯。这倒很有意思,他上楼了?到这个房间来了?”埃勒里咬了一下上唇,“当然你不会清楚。谢谢,我们之间的这场对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小伙子,这是命令。”
服务生转身飞快地跑了。
埃勒里朝维利警官和约翰逊点了点头:“啊——霍恩小姐,现在我们要走了,请你独自歇息吧。但愿我没有太打搅你。但是这一切对我们很有帮助。来吧,小伙子们。”
“我要留下。”柯利抗议似的宣布。
“请留下,柯利,”吉特撑腰似的在他耳边说,“我——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我睡不着……”
“我知道,吉特!”柯利安慰道,还拍拍她的肩膀。
埃勒里和另外两个探员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房间。
“现在,约翰逊,”埃勒里突然嘱咐道,“不要打扰那两只恋爱中的小鸟儿,但是要盯住这两扇门。我想,后半夜你只能在过道里值勤了。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打电话给运动场那边的奎因警官,他会随时派援兵来。”
埃勒里把手臂搭在维利警官牛一样强壮的后肩上,两人像步兵行进似地迈着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