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楚州。
几场阴雨后天气渐凉,待天放晴了云散雾开,却又是槭树婆娑、红枫摇曳的明艳光景。
谢府廊庑间人影穿梭忙碌,正热火朝天的筹备晚间庆贺生辰的夜宴。
临水的暖阁锦帐垂落,嬷嬷端来刚出屉的银丝卷,又将热腾腾的蒸鱼和羊肉汤摆上了桌。一抬头,见澜音还倚窗坐着,雪般娇嫩的肌肤未褪病色,不由面露担忧。
“姑娘先用饭吧。前儿的风寒刚好,身子还弱着呢,得好生调养才是。”
“都这么久了,母亲还没回来吗?”
“还没呢,或许是有事耽搁了,晌午前未必能赶回来。晚宴的菜色倒是都备妥了,等宾客都到了,且有的热闹。姑娘是咱们的掌上明珠,多少双眼睛盯着,得养足精神才是。”
嬷嬷温声劝罢,瞧她漂亮的眸子里没了往常顾盼照人的笑意,鬓边碎发被秋风拂动,似不胜凉意,忙命丫鬟取个薄斗篷给她披上。
又盛了碗香浓的羊肉汤端到跟前。
澜音紧了紧斗篷,小脸儿嵌在柔软的风毛里,捧着暖乎乎的肉汤啜了一口。
香味在唇齿间蔓延开,却仍未能令她展眉。
按理说,今日是母亲的生辰,她应当如往年般满怀欣喜,帮父亲操持晚上热闹的宴席,与亲朋一道为母亲庆贺才对。
可她心里总觉得不安。
谢家虽算不上豪门望族,却也家底不薄。
澜音的祖父进士出身,才华横溢,年轻时被调去节度使帐下,在几场护卫边塞的恶战中出谋划策,与将士们一道护住边地平安,立了不小的军功。后来得先帝赏识,一路升到兵部尚书之职,帝王荣宠器重,离拜相仅一步之遥。
再后来朝中争斗频频,祖父急流勇退,以年事渐高为由自请外放,担着楚州刺史之职主政一方,淮南节度使对他也礼遇有加。
澜音的父亲也是科举出身,曾入翰林院供职,如今在祖父身边历练,为人端方颇受赞许。
这般家底也让澜音自幼优渥,少有烦恼。
今日却是个例外。
因母亲的迟迟不归让她分外担心。
大约是一个半个月前,京城里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备受宠爱的皇次子靖王不知发的什么疯,竟与人勾结谋逆,试图径直夺取帝位。
如今在位的永熙帝年才花甲,虽说年事渐高,权柄尚未旁落,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处死靖王和附逆的主谋之余,连着处置了朝中好几位重臣。
这祸事很快波及京城之外。
就在几天前,皇帝的亲信仪鸾卫将军蔡衡亲自南下,带人抄了淮南节度使陈恪的家,阖府上下尽数以附逆之罪论处。
此事几乎震动整个淮南。
澜音家所在的楚州是淮南道的要紧州府,陈恪被问罪后,仪鸾卫又分头往各州查访消息,祖父与父亲随之忙碌,昼夜不曾回家。
今天一大早起来,母亲忽然被人请去,这么久都没消息,怎能不叫人悬心?
满桌佳肴丝毫勾不起她的兴致,隔水的楼台上,管事们正为今晚的生辰宴悬挂彩灯,在满园织锦般灿烂的秋色里有序忙碌。
澜音竭力压住担忧。
祖父与父亲为官勤恳清正,莫说与京城的靖王有染,就连跟陈恪也只有公事往来,并无私交,应当不至于受牵连吧?
她捧着瓷碗,强迫自己喝汤暖身。
外头的大管事便在此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仪鸾卫!”
他跑得气喘吁吁,平素稳重端方的脸这会儿全然失了血色,只剩下慌张,“仪鸾卫忽然过来,带了好些人,说是要抄家!外头已经堵住了,姑娘,快跑!快跑啊!”
隔着百十步的距离,他大声呼喊,甩着胳膊示意澜音赶紧逃命。
澜音一愣,旋即惊得站起了身。
仪鸾卫,那可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鹰犬,手段狠辣权柄滔天。他们悍然来抄家,难道这场谋逆的祸事终是把谢家卷进去了吗!
谢府外,近百名仪鸾卫穿着飞虎服,各自领了就近征调的人手,将府邸团团围住。
领头的人名叫韩嗣宗。
他年已四十,在仪鸾卫里当了个头领,虽说官职品级不高,但凭着仪鸾卫说一不二的威风做派,在外面向来是横着走的。
此刻他大步入府,右手按着悬在腰间的刀柄。
他的身后,随从们分作两队鱼贯而入,但凡见着活人,也不管身份名姓男女老幼,尽数缉拿起来,一律押到府门口的空地。
韩嗣宗则站在中庭打量周遭。
“谢家管事的全都抓起来,回头有话要问。听说两房各有一位姑娘都还在府里,别给我漏了!”他的声音凶狠,极衬那一脸横肉。
随从们听了吩咐,当即分出两队直奔后院。
游廊交错的后院里,澜音被自幼照看她的孙嬷嬷拽着,脚步匆匆地穿过屋舍亭台,正往那方绿树掩映的水池子跑。
“天杀的仪鸾卫,听说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主君和夫人必定是遭了他们的算计。”孙嬷嬷虽是内宅的人,却也听说过仪鸾卫凶神恶煞的名字,颤着声道:“姑娘多娇贵的人,万一落到他们手里,那可就完了!”
秋风飒飒拂过地面,卷起澜音的裙角。
她身上风寒初愈,且少女本就娇弱,哪里抵得过孙嬷嬷的力气?大管事一声呼喊惊得满府慌乱,她被孙嬷嬷拽着手腕一路直奔后院,连思索的功夫都不给。
孙嬷嬷还在边跑边叮嘱。
“院墙被堵着,咱们也逃不出去。后院那方池子引的是外头的活水,待会奴婢开了闸门,姑娘游出去后,不管是去外祖家,还是到姚家避风头都行,千万别叫人撞上。”
“往后记得多打听消息。”
“夫人和主君就姑娘这么个命根子,如今遭了难,姑娘定要逃出去,他们才能放心。”她说着话,眼泪就滚了出来,哽咽道:“奴婢跟着夫人嫁过来这么些年,享的福也够了,回头就算去了牢狱,也得贴身伺候夫人。”
孙嬷嬷带了哭腔,握紧的手将澜音的腕子攥得生疼。
澜音忍着痛,一颗心怦怦乱跳。
最初的惊慌在逃命中渐渐退却,她瞧着不远处露出水波的池子,拿定主意后,下决心般咬了咬牙,用力拽住了孙嬷嬷,“嬷嬷,别跑了。”
孙嬷嬷回过头,“怎么了?”
澜音眸中惊慌未定,一路疾步跑过来,嗓子里像是被火燎过般难受,脚步却坚定地站在了原地。
大管事报信时,她也想过逃跑。
既是不愿被仪鸾卫捉去受辱,也是想着留住性命,往后或许能设法为家里转圜。
但很快,澜音就意识到这是妄想。
仪鸾卫奉皇命办事,在淮南呼风唤雨的节度使和刺史都先后栽了进去,祖父都无能为力,凭她能找到的那点人,谁能帮忙转圜?
一旦走了,她就是见不得天光的逆案逃犯,自身性命尚且难保,如何求人帮忙?
更何况仪鸾卫行事向来狠绝。
三年前,原寿州刺史犯了事被问罪,仪鸾卫去抄家时,因羁押的犯人里少了个不起眼的四岁女童,便纵火烧了府邸,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听说,为逼问女童的去处,仪鸾卫当街酷刑审讯,吓得远处围观的人心胆皆寒。
她是父母膝下的独女,若不见踪影,仪鸾卫会怎么做?
或是纵火烧府逼她现身,或是严刑逼问她的去处,或是满城搜查悬赏缉拿,她又没有飞天入地的本事,如何逃得过?
便是逃了,也会连累双亲受尽酷刑。
天不知何时阴了,风吹得额头薄汗冷沁沁的,澜音身上衣裙跑得凌乱,神情却渐渐镇定。
“不能逃走。”
她喃喃着,眼神里渐而生出坚定,反握住了孙嬷嬷的手,“跑了就是见不得天日的逃犯,这辈子都难露面,我不能跑。”
“可若落到仪鸾卫手里……”
孙嬷嬷白着脸,眼底尽是担忧畏惧。
“哪怕是卷进谋逆的案子,祖父和父亲绝不可能是主谋,不至于斩杀女眷。”澜音掌心里湿腻腻的全是汗,极力镇定地斟酌利害,“若想为家里的事转圜,罪奴之身,总要好过见不得人的逃犯。”
“别怕!”她攥紧的指节泛了白,像是安慰孙嬷嬷,也像鼓励自己,“会有法子的,别怕!”
韩嗣宗找到澜音时,她正跟孙嬷嬷走在后院高槐掩映的甬道上。
迥异于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她很镇定。
十六岁的少女,正当韶华之龄,承着长辈的宠爱在淮南的温软山水里长大,更养得她娇软温柔,眉目如画。那身锦衣浮花堆绣,底下罗裙摇曳,鸦色的发髻间珠钗清丽,虽有稍许病容,却丝毫不见凌乱慌张。
倒有几分她祖父当年在百万军马前临危不乱的镇定。
韩嗣宗咧嘴笑了笑,命人拿下。
从晌午到入夜,仪鸾卫丝毫没有仓促结束的意思,将上下人等尽数羁押后,又挨个翻找府里的每处屋舍,似要搜罗罪证。
澜音被单独关在一处偏院里。
祖父和双亲都不知去处,隔壁院的伯父和堂兄近来也连轴转不见踪影,伯母和堂姐恐怕也被捉了。孙嬷嬷和管事他们全都被羁押在府门口的空地上,隔着一重重的庭院,除了兵士搜查的呼喝声,再没有旁的动静。
澜音心里像是被百十只猫爪子挠着,坐立难安。
夜空里阴云堆叠,忽然下起了雨。
起初淅淅沥沥的雨势渐而转浓,瓢泼大雨砸在檐头瓦上,溅在青石板间,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浓浓的雨雾中。
才刚痊愈的身体受不住寒气,几乎一整日未进水米的腹中渐渐饥饿,澜音瞧着漆黑的雨幕,只觉身上凉得厉害。
她蹲身抱住膝盖,将头埋在臂弯里。
廊下的灯昏惨惨摇动,耳畔是急骤凌乱的雨声,夹杂兵士们的喝骂声、抱怨声,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院门被吱呀推开。
她下意识抬起头望过去,隔着瓢泼的雨幕,看到了一道抬步而入的身影。
是个男人。
挺拔的身材似曾相识,一身名贵的锦衣瞧着就价值不菲,脚上穿了一双黑色的官靴,自然是官府的人。
他是撑伞来的,发髻肩上都不曾被雨气沾染,漆黑的夜色里,昏暗灯光透过雨幕照在他的脸,轮廓不甚分明,却透出满身冷峻。
积雨流过庭前,他抬步徐徐靠近。
最后,他撑着伞站到她面前,垂眼打量着她,修长干净的手指将伞盖稍稍前倾,恰好挡住斜吹向她的雨丝。
澜音也终于借着昏弱的灯光认出了他的眉目。
陆二。
那个曾被她救下性命,后来硬着头皮给她当了半年马奴权当回报的陆二。
他怎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呀~欢迎一起来磕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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