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出气

翌日前晌,因手腕新伤,澜音自然没法和魏姌一道习练。

早起后先去瑟部指点几位姐妹的技艺,等到巳时过半,便仍回住处给手腕换药。

彼时晴日高照,离午饭没多少时候了,她换过药暂且无事,便取了件厚实暖和的蜜色昭君兜披在身上,抱着暖手炉到荷池边散心。

腊月初的天气渐而寒冷,池面上结了层冰,残荷枯枝萧瑟而立,寻常喂惯的鲤鱼也不知去了哪里。

好在日头还算和暖。

澜音前些天满腹心思都扑在宫宴上,就连做梦都是在琢磨曲意如何与魏姌的舞姿相衬,这会儿难得歇歇,便选个鹅颈靠椅坐着晒晒太阳。

舞乐众伎都去了习练房,周遭颇为清净,偶有鸟雀在枯草间觅食,踩得碎叶轻响。

澜音瞧了会儿鸟雀,察觉伤口处仍隐隐作痛,目光不由挪过亭台楼阁,望向阮妤住的那座晴芳苑。

昨晚回去后,她曾琢磨过凶手。

虽说没逮住烫伤她的醉汉,但在外教坊待久了,多少也能摸出里头的门道。

她刚到京城便得器重,会招人嫉妒不假,但如今的差事是为宫宴准备,若真耽搁了正事让燕管事怪罪起来,寻常舞乐伎担待不起。

唯有阮妤,既恃宠而骄不惧燕管事的责备,又爱对后辈颐指气使耍威风,没少在澜音跟前暗露傲慢姿态。

何况,还有顾文邵寻衅在前。

澜音跟顾家素无瓜葛,堂堂东宫表弟用那般拙劣的手段来欺负她,若说不是受了相好的阮妤挑唆,谁信呢?

手腕处针刺般的隐痛一阵阵袭来,若这回真如魏姌所说般忍气吞声息事宁人,还不知阮妤会何等气焰嚣张,得寸进尺。

澜音望着那座附近最漂亮的描金彩画的阁楼,眸色渐深。

正出神间,忽听有人道:“喂!”

见她没什么反应,一枚石子忽而凌空飞来,将近处枯荷下的冰面击破。

澜音循着动静望过去,就见有位少年蹲在不远处的屋檐上,布衣短打,面容隽秀,右手轻轻一抛,将个玉佩不偏不倚地丢到了她的怀里。

这张脸澜音认识。

先前有人在外教坊滋事,就是他飘然而来,将剑尖抵在那人咽喉,镇住了场子。

那身仙风道骨的气度,令她记忆颇深。

此刻,澜音瞧着陌生的玉佩,不解地望向少年。就听他道:“昨晚那狗熊回府时撞见鬼了,吓得屁滚尿流。这东西是他落下的,捡回来给你撒气用。”

“也算是帮你报仇了。”少年唇角微扬。

澜音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

沉闷的心绪因少年的仗义而消散许多,她掂了掂那玉佩,随手将其掷入水底,想着那人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多谢。”

少年蹲在屋顶,沐着阳光抬抬下巴,“好了,别发呆啦,不值当为那种人生气。”

暖阳照遍京城,此刻的陆修却神情凝重。

他今日原本在衙署翻阅文书,因易简说有紧急的要事禀报,便寻个由头回到公府住处,屏退仆妇后,将派出京城去办事的亲信杨砺召到了书房。

杨砺今晨才刚从岭南赶回来,身上风尘仆仆,进了屋掩上门扇,两步走到书案跟前,便满面愧色地抱拳跪在了地上。

“属下办事不力,没能及时救出徐伯彦,请主子责罚!”

“怎么回事,失手了?”

“是属下出手晚了一步,有人抢在前面将徐伯彦灭了口。属下特地查实了,被灭口的是他本人,并非作假。只是没能办好差事,还望主子责罚。”杨砺垂着脑袋,显然十分内疚。

易简瞧着杨砺的惭愧模样,也目露忧色看向自家主子。

徐伯彦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

先前陆修回京,暗中留意楚州刺史谢辰的案子,因仪鸾卫的蔡衡驭下甚严,陆修怕打草惊蛇伤及澜音,便耐着性子查访,费了不少功夫才拿到仪鸾卫的卷宗,揪出了谢家案子的关键证人徐伯彦。

随后,易简奉命查探,得知徐伯彦虽是谋逆案的关键案犯之一,却因戴罪立功,竟只是判了流放岭南,由仪鸾卫的人暗里看管。

陆修嗅出蹊跷,命他递信给杨砺,欲从仪鸾卫手里救出徐伯彦,从此人身上使力,设法为谢家洗清冤屈。

谁知还没来得及动手,人竟突然没了?

陆修对此也颇意外,抬手示意杨砺免礼,拧眉道:“咱们做得隐蔽,仪鸾卫怎会察觉?”

“不是仪鸾卫动的手。”杨砺站起身,拱手道:“属下得知此事后觉得古怪,特地查了,下手的应该是顾相那边的人,仪鸾卫并不知情。主子,会不会还有旁人在查这案子,被顾相察觉后怕泄露秘密,才瞒着仪鸾卫杀人灭口?”

这倒也有可能。

徐伯彦身份敏感,牵扯顾相和逆王,又在蔡衡那儿藏了猫腻,被有心人盯上也不稀奇。

满京城里,有追查此案的动机,还能从仪鸾卫手里挖出线索的……

一道极身影倏然浮上脑海。

陆修不由眸色稍沉。

但事已至此,从谢家案的卷宗来看,没了徐伯彦这关键人物,单独为谢家翻案已是极难。若还想还谢家清白,恐怕唯有逆势而上,揭出东宫和仪鸾卫的老底,方能让旧案重见天日。

这事非但艰险,还牵扯着英国公府阖家性命前程,乃至动摇朝堂大局,自需格外审慎。

陆修沉眉,示意他们暂且退下。

直到大半个时辰后,他才推窗召易简进去,安排接下来要办的差事。

易简应命,等他吩咐完正事,欲起身去用晌午饭,才道:“主子,还有件事。外教坊那边送来消息,说谢姑娘那边出了点岔子。”

“怎么了?”

“有人醉后莽撞,烫伤了她。”

陆修神情微紧,“要紧吗?”

“只是轻伤,主子不必太担心。”易简是陆修的心腹,因先前陆修频频为澜音奔波,他瞧着主子上心,便在外教坊使银钱寻了个仆妇,让她留意些,若澜音碰着麻烦,便让留在附近的眼线来禀报。

这回澜音被烫伤,当晚虽没张扬,过后到底慢慢传开了。

那仆妇听闻之后忙打听清楚缘故知会易简。

此刻,易简如实禀明经过,又道:“虽说没人追查这种事,但当晚在外教坊的客人就那么多,那仆妇留意打听了,烫伤谢姑娘的是昌宁伯府的何文达。”

“何文达?”陆修对此人并无印象。

“是何家的幼子,一个不成器的草包。主子很少去外教坊,不知道里头的小手段。那些女孩子平日若有磕碰矛盾,碍着规矩不敢生事,就常常哄着相熟的客人做手脚。这何文达八成也是被人怂恿,仗势欺负谢姑娘。”

易简禀报完后又小声道:“主子,要不要属下去收拾他?”

陆修没做声,轻飘飘瞧了他一眼。

易简赶紧缩了缩脑袋。

却听陆修道:“去寻上好的烫伤药,别乱嚼舌根。”

次日,京城各处乐坊热闹如旧,拥着美人喝酒调笑、耽溺歌舞的人群里,却少了位惯爱厮混的常客。

很快就有消息传开了。

说何文达忽然身体抱恙,最近几天都没法出门。

旁人听闻,不过置之一笑,唯有昌宁伯自己知道,自家儿子最近触了大霉头。

先是前晚回府的路上撞了邪,说是碰见鬼了,一张脸吓得惨败,回府时魂不附体,满口的胡言乱语,脸上还磕碰得青一片紫一片的。昌宁伯夫妇哄了整夜才让儿子稍稍安静,等天亮时忙安排人送他去道观驱邪。

谁知这病根还没好,昨晚回城时,却又被人在郊外路上一顿胖揍,骨头都折了好几根。

昌宁伯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没半点法子——因打人的是英国公府世子陆修,非但行事骄横,还捏着何文达的许多把柄,是个没法招惹的人物。

只好忍气吞声,恨自家儿子不争气罢了。

唯有何文达气不过,情知打架不是陆修的对手,又不敢去讨要说法自讨苦吃,只能缩在院子里,将陆修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百八十遍。

陆修倒安之若素。

照常忙完衙署的事情后,趁着时辰尚早,往外教坊走了一遭。

外教坊里热闹如旧。

悦耳的丝竹鼓□□窗而出,听着调子便可想象里头衣香鬓影、舞姬袅娜,笑靥如花的美人捧酒待客的场景。

陆修对此无甚兴趣,于是绕进小巷,从燕管事特地引他走过几回的隐蔽偏门往里走。

谁知才拐上游廊,迎面竟碰见了个稀客。

——北燕质子蒙辂。

此人身材容貌都生得颇为粗犷,送来当质子已有两年,衣裳打扮多随本地风俗,那把浓密的络腮胡配着锦缎衣裳,乍一眼看着与寻常胡商无异。

不过他生来有点体味,平素都用一种特制的香味来掩盖,幽微又独特。

陆修跟他不熟,碰见后打个招呼便擦肩而过。走出去两三步,忽然想起这味道似隐约在哪里闻到过,不由回头多看一眼。

蒙辂却已绕向偏门,只剩身影一闪而过。

似乎对外教坊颇为熟悉。

陆修脚步稍顿,凝神细想片刻,终于记起了缘故——

也是在外教坊附近,他有一回碰见相府的顾文邵,就曾闻见过这味道。陆修生来嗅觉就比旁人敏锐,从前时常在宫里跟顾文邵碰面,对相府的用香十分熟悉,那次闻到这罕见又幽微的香味时还有点诧异。

不过也就那一回而已,后来在别处碰到就没闻见过了。

今日倒是凑巧。

陆修瞧着已然空荡的拐角,收回视线后熟门熟路地去找燕管事,欲请澜音过来说句话。

燕管事听到来意,忙堆起笑脸。

“陆世子这般青眼有加,当真是谢姑娘的福气。不过她这回被选去入宫献艺,近来都待在习练房里,只用饭的时候出来歇歇。陆世子既吩咐,我这就差人将她请来?”

陆修闻言,便摆摆手,“她既有事,晚饭时再说。有劳燕管事寻个雅间,准备些饭食。”

“陆世子客气了,我这就让人安排。”燕管事说着话,不自觉瞟了眼外面天色。

暖阳高照,估摸着才申时二刻。

陆修也知时辰尚早,想起昨晚何文达畏惧求饶的狗熊模样,又道:“听闻有个姓阮的舞首颇有能耐,可否请她一舞?”

“有有有,我这就安排。”

燕管事最擅长逢迎贵客,一面差人去叫阮妤,一面亲自引路将陆修带到雅间。

那边阮妤听闻陆修来观舞,大为意外。

“是先前来这儿查案,把乐部那几个叫去查问的那位陆世子?”她原本慵懒地倚在窗边,听得仆妇禀报,不由坐直身子,不甚确信地问。

仆妇受了她不少银钱恩惠,笑眯眯道:“可不就是他。燕管事亲自引路,陪他去的雅间,说是让姑娘快些过去呢。”

阮妤饶有兴趣地挑眉。

她久在京城,焉能不知陆修的大名?

这位世子爷深受皇恩,平素极少踏足外教坊,上回来办案也是来去匆匆,只召了乐部的人去问话,她连面都没见过。如今他忽而点名要看她跳舞……

阮妤不由瞧向旁边妆台。

镜中人色若牡丹,秾丽美艳,待穿了舞衣款摆腰肢,妖娆的身姿没几个男人能无动于衷。

不知这陆世子是否真如传闻般不近女色?

阮妤眼底浮起期待而玩味的笑,起身道:“你去回禀燕管事,我换了衣裳就过去。”说话间赤着脚走进内室,挑了件露腰的艳红舞衣,在镜前精心描了妆容,便匆匆赶往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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