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当初两人第一次面对面,他就绑了她,害她卸了胳膊;之后数次,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但回想起来,这事儿她也有一半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
仔细想想,他其实是个挺有个性的人。些天她听同事八卦,韩家在北京和公安系统还挺有背景。韩沉也算是大院公子哥出身,却放着北京的大好前途不要,不在公安部做青年专家,非要到地方基层做一名普通刑警。
不过呢,他身上还是看得出公子哥的一些做派。别的方面不知道,就看穿衣、抽烟两样。而且他讲话做事,其实也挺横的。
但白锦曦对他印象改观,一是在于两人一起追缉罪犯那晚,他虽然之前对她不理不睬,但知道她恐高后,立刻施以援手。可见他并非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第二个改观,就是他前天帮助她破案。观点简洁犀利,态度专注沉稳。当然,这样一个强奸案,也许只能崭露他全部才华的一角,但白锦曦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所以,在白锦曦心里,原本跟他的那点不愉快和斗气,也随着案情的重大推进,烟消云散了。
——
日落时分。
白锦曦坐在一辆厢式车里,正在啃鸡腿。
她的面前,是六个监视器。分别监视着蓝星机械厂的大门、厂房、宿舍等处。
嫌疑人已经确定了。为免打草惊蛇,他们已经对“他”展开了24小时监控。一有证据,或者“他”有新的犯罪动向,就马上抓人。
今天是白锦曦和另一名刑警小齐值班。小齐去买水了,就白锦曦一个人先盯着。
夜幕渐渐落下,白锦曦干掉了盒饭,往后伸了伸懒腰,活动筋骨,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
“哗啦”一声,车厢门被拉开,有人踏了上来,带进来外头一股燥热的空气。
白锦曦头也不回:“回来啦。”抓起面前的饭盒塑料袋往后一递:“顺手帮我扔了。”
等了两秒钟,饭盒被接走了。
身后传来车厢门拉开又关上的声音,白锦曦觉得车里的饭菜味散了不少,舒服多了。
她又将手往后一伸:“我的奶茶呢?”
等了半天,也没递给她。她的手指又勾了勾:“赶紧的啊,手脚这么慢。”正要回头,就听到一道低沉淡漠的嗓音:“没有。”
白锦曦立刻转头。
韩沉。
他今天穿着件黑色Polo衫,灰色休闲裤。车内光线比较差,令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朦胧,那双眼却越发显得墨色浓郁。
白锦曦:“……韩神,你来啦。我刚才还以为是小齐呢。”才让你跑腿的啊。
韩沉没什么表情,在她后面的椅子里坐下,然后才看她一眼:“去给我倒杯水。”
白锦曦:“……”
果然,他怎么会白白被人差遣呢?
车厢一角放着一大桶矿泉水。她默默地起身,倒了一杯递给他。
他接过,慢慢地喝了起来。白锦曦注意到,他握杯的手势很斯文,修长的手指轻扣在杯壁,有种稳重洒脱的风度。而他虽然喝得慢,却明显是渴极了,一杯水很快见底。白锦曦目光一扫,看到他的汗水已经将衣服浸湿大片,裤腿上也沾了些泥灰。显然在外面跑了挺长时间。
神秘,真神秘。
联想到关于他无组织无纪律时常请假消失的传闻,联想到他频繁出入各地贫民区和红灯区,白锦曦猜想:他在找什么东西,或者在找什么人。
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韩神当真有毅力。
他将空杯递给她,恰好撞上她打量的目光。
白锦曦既然已经算是跟他冰释前嫌、并肩作战,讲话自然也油了起来,微微一笑:“韩神,好喝么?要不要小的再来一杯?”
韩沉眼中闪过隐约的笑意,嗓音却依旧很淡:
“不用了,说案子。”
这时车厢门再次被拉开,小齐回来了。看到韩沉,也有些意外,立刻毕恭毕敬起来。白锦曦将基本资料递给韩沉一份,开始讲述。
“陈离江,二十七岁,蓝星机械厂一级锻压技师,刚入厂时曾经在包装车间干过两年。单身离异。妻子许莹是当导游的,一年前有了外遇,跟他离婚。”
三个人都同时望向其中的一个监控器。那是陈离江的家,他刚下班走进屋。穿着件蓝色工作服,肩宽体阔、双臂修长。那张脸,却是出乎常人意料的俊朗。
而他们手中的照片更加清晰。陈离江生得眉目端正、棱角分明。双眼皮,眼眸深邃。
“根据他在工厂的工作评价记录显示,陈离江平时性格安静,工作认真,人也挺聪明,干什么上手都很快。就是脾气有点大。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会揍人,跟工友打过几次架。两次案发,他都没有当班,也没有不在场证明。”白锦曦轻声说,“在我们搜查的那些行动路线监控录像里,只有他一个人,出现了高达二十多次。而且路线、时间,与两名受害者高度重合!”
小齐指着另一个监视器说:“陈离江结婚时有套房子,离婚了仍然归他。现在他有时候在家里住,有时候住宿舍。这几个是跟他同一宿舍的工友。”他拿着手里的资料,念出他们的名字:“张远,曾方平,徐子达。都是二十几岁的工人。张远,性格憨厚、为人爽朗,跟陈离江关系不错。徐子达,为人比较内向,跟陈离江平时没什么交往;曾方平,年纪最小,刚20,性格也内向,但是跟陈离江关系是最近的,经常去陈家玩。回头如果要抓人,可以进一步向这几个工友了解情况。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陈离江如果有什么异常行为,怎么也能看出来点吧。”
白锦曦和韩沉同时看向画面,那几个工人都生得高大结实,唯独曾方平白皙清俊些,他正在跟室友讲什么,一看就是那种腼腆内向的男孩。
白锦曦又说:“现在没证据,不能轻举妄动。只是为了监视,必须跟工厂领导配合。我们已经多次叮嘱过他们,一定不能泄露风声。”
案情沟通完了,白锦曦以为韩沉马上会走。谁知他坐在原地,点了根烟,慢慢地抽了起来。白锦曦和小齐都有些纳闷,可是大神自己不走,他们也不能赶人家啊。于是就这么三个人安静地呆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白锦曦百无聊赖地盯着监控画面。偶尔转头,就见韩沉依旧那么坐着,透过淡淡烟气,他的轮廓显得越发朦胧,眉眼却越发乌黑。他夹着香烟那只手,垂在椅子扶手旁,偶尔拿起轻吸一口,整个人显得特别的静。
而他要喝水,也不再差遣白锦曦了。自己拿着杯子靠过去,弯腰接满,再慢慢喝光。
一晚上的时间,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到了夜里十二点,周小篆和另一名同事来接班了。
看到韩沉还在,他们都有些讶异。但也没有多问。白锦曦把一些事项交代给周小篆,就准备撤退了。她打了个哈欠,拿起了自己的包。偷偷又用眼角余光瞟了瞟韩沉——他还打算在这里坐多久?
结果就看到他也起身了。
他生得本就高大,这一起身,立马显得车厢里特别挤。大家都看着他。
他看着白锦曦:“你下班了?”
白锦曦:“……是啊。”
他弯腰跳下了车,然后站在车边,貌似……在等待。
白锦曦愣愣地看着他这一番举动。身后周小篆几个人却已经开始挤眉弄眼。周小篆那天在办公室目睹了徐司白吃韩沉飞醋,早就留了个心,此刻压着嗓子,兴奋又困惑地小声问:“老大!怎么回事!韩神为什么会来接你下班?我好紧张啊要不要给徐法医通风报信?!”
白锦曦回头看他一眼:“你实在是想、多、了!”
她也跳下车。
韩沉看她一眼,迈步向前。白锦曦立刻跟着。走了两步,离车子远了,她开口:“有什么事?”
韩沉手指一弯,将已经掐熄的烟头弹进了路旁的垃圾桶里。
“我后天要走。今晚去帮我办事。”
——
市公安局的老档案馆,位于城市东郊的一片老楼里。此时已是深夜,天空中云层厚重,遮住半轮明月,大地黯淡。
白锦曦走到档案馆门口,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
他戴着一顶鸭舌帽。
帽檐遮住了他的眼,只露出鼻梁和下巴。看起来更像个杀手了。
白锦曦没有多问,只领着他,走上台阶,敲开了值班室的门。
值班的周老头,跟白锦曦是老相识了。她嘴甜,市局哪个科室都混得开,办事也方便。估摸着韩沉这几天也是听闻了她这个名声,所以才找他帮这个忙。
周老头睡眼惺忪地望着他们,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慢吞吞地掏出钥匙:“小白,又连夜查案啊?真会挑时候,我刚眯着一会儿。”
白锦曦“嘿嘿”一笑:“谢啦周叔,改天给你捎条好烟。”
门打开了,周老头哼哼唧唧又走回他的小屋里。白锦曦伸手打开电灯,照亮一室寂静。
她转头看着韩沉。
他摘下帽子,丢在桌上,抬头环顾一周。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平时吧,那漂亮的眼睛总是冷冰冰的,幽沉迫人。而此刻,他望着满屋子的档案柜,目光很平静,很专注。
好像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
白锦曦问:“你要找什么?我帮你一起?”
“你不用管。”他迈步走入了一排排档案柜中。
白锦曦也不勉强,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望着他的背影,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按理说,所长在市局的人缘更广,对他也极为推崇。他却不找,反而找她这个小兵,深夜黑灯瞎火、还戴着帽子遮掩容貌,不通过正规渠道摸进档案馆——说明这件事,他不想被别人知道。
成,那她就绝不多问。
她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到底是忙碌了一天,困意袭上心头。好刑警都有随时随地睡着的本领,她抬眸四处看了看,椅子上坐着睡可不舒服,她直接爬上桌子,身子一蜷,睡着了。
——
韩沉站在“失踪人口及身份不明死者”那一排档案柜前,抬眸看了看,先挑出十几份。柜子与柜子间非常狭窄,光线也暗。他拿着这些资料,走向中央的阅读桌。
结果一走出去,就看到白锦曦躺在桌子上,睡得正香。她向右蜷缩,脸正对着他。她个头不矮,此刻整个人却紧紧蜷成一团。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姿态。
韩沉看她一眼,走到桌子最角落的一张椅子坐下。离她远远的,开始翻阅资料。
“咳……这小白啊。”周老头慢吞吞从屋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床毛毯。韩沉抬眸看他一眼,继续看资料。
“虽然是夏天,也不能就这么睡啊。”他把毛毯盖在白锦曦身上,“小伙子,看着她点。”
韩沉抬头,他所在的位置,正对白锦曦的脸。从这个角度望去,她眉目舒展、嘴唇轻抿,显得脸颊微微有点肉嘟嘟。睡着的样子看起来不如白天美艳,反而有点憨。
“嗯。”他轻声应道,“大爷,这里能抽烟吗?”
周老头摆摆手:“抽吧抽吧,小心别点着就行。”
韩沉偏头点了根,又敲出一根,递给周老头。周老头也不客气,走过来点了,眯着眼开始吞云吐雾。
“好烟哪。”他啧啧两声,看一眼韩沉拿过来的资料,“你在找什么人?这馆里的每一份资料,我老周都熟得很。你说出来,我帮你找,免得你在这儿费时间了。”
韩沉手夹着烟,静默了一瞬,答:“找一个女人。”
“嗯……”周老头眯着眼点点头,“这馆里,几十年来,失踪及不明死者,女性一共有147个。你要找哪一个?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有没有照片?”
韩沉侧头看着他,深吸了口烟,才答:“没名字,不知长相,不知死活。她于五年前失踪,或者死亡,或者从北京来到K省。年龄……应该在22-30周岁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周老头“啊”了一声:“没名字,也不知道长相。这怎么找?”想了想又说:“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有符合你说的这些条件的人。”
韩沉笑了笑,答:“没事,谢了。我自己再找找。”低头继续看了起来。
周老头大概是因为没帮上忙,也有些过意不去,站在他身边,又问:“小伙子,你要找的这个,是你什么人啊?以后我给你留意着。”
韩沉正在翻资料的手一顿,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格外的长。
“是我的未婚妻。”他静静地说。
周老头“哦”了一声,突然又愣住了:“未婚妻?那你怎么不知道她的名字和长相?”
韩沉微阖眼眸,又吸了两口烟,语气有些轻描淡写:“我五年前受过伤,有些东西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