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荍从小厨房出来后,并未回到颂贤堂去。
她站在小花园里,池塘里倒映出她模糊的身影,一个鲤鱼跳上来,又沉下去,她的身影也在水面上泛起涟漪。荷塘里荷花几乎都枯萎了,假山上边的桂花倒是开得刚刚好,透着淡淡的香。
萍儿死时的那一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血淋淋的。
想起就心悸。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再等下去,下一个死的就是她了。
楚荍的手捏得紧紧的,指甲把掌心掐出印子来,她觉得自己总要试一试,总得试一试,才能知道对方是人是鬼。
她在脑子里把何书瑶算过来又算过去,算到最后,突然瞧见自己手帕上绣的那只芙蓉花,那是她娘亲手给她绣的。
睹物思情,泪水重聚集到她的眼眶里,但她狠了狠心,拿手帕将眼角的泪狠狠拭去了,她悻悻地想,何书瑶算个什么东西,林言溪,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娘这一辈子过得孤苦,尝尽了人世的艰难,最终却不得好死,她身为独女,无论如何也要为她娘讨一个公道。
老天爷无眼,她就自己扒开它的眼来。
又想起何书瑶那双无悲无喜,像藏了千山万水的眼睛。
“我还就不信了。”楚荍嘟囔着,正要返回小厨房去拿颂贤堂的食盒,却在小树林旁边的凉亭里,看到了独自一人在练字的兰生。
那么小的一个人,却长着张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像院子里的花草成了精似的。
此刻他正坐在石凳上,凌空垂着两条小腿,一手按着宣纸,另一只手紧紧地捏住毛笔,正一本正经地下笔,长长的袖子一直拖到宣纸上,拖到砚台里。
这座小凉亭离何书瑶的德春苑就只隔了一个小树林,想来是何书瑶她们已经用过了晚膳正在歇息,真叫人眼热,连一个小仆童都能过如此惬意的生活。
楚荍抿了抿嘴,正要无视他经过,却想起那一日在德春苑门口听见的事情,林言溪让下人给何书瑶递了一封空白的休书,楚荍好奇何书瑶的反应,悄悄地跟去了,却看见何书瑶把绣针扎进了兰生手里,然后,兰生说了什么?
兰生说他疼,兰生怎么说的来着?
兰生说,娘,我疼。
楚荍的脚步停了下来。
——
兰生在凉亭里歪歪扭扭地写字,心想,我写的这些,何书瑶分明自己也看不懂,还偏偏要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来指点批评他,有点气人。
他方才吃饭的时候用尽了自己的本事,何书瑶爱听他软软地说话,他就软软地说,还拖着长长的腔,听上去像在撒娇一样,何书瑶抢他的吃的,他就装作一副很无措又很委屈的模样,其实他也没那么爱吃,不过只要何书瑶恶作剧得逞之后很开心,他就也很开心。
毕竟话本里常说,爱一个人便要让她平安喜乐,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胸襟还是有的。
兰生正得意着,突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走得不慢不急,还带着些稍加掩盖的欢喜雀跃——来人不是春杏。
他抬起眼,看见楚荍从小路的另一头走过来,停到了他面前,影子细长,在他的宣纸上投下一片细细的阴影,正好补足了“人”字的那一撇。
他在林府几乎不曾见过楚荍,料想楚荍应该也不曾见过他,即使见过,也不过是轻轻一撇,只有一眼的记忆。
不知她来有何贵干。兰生疑惑着,张开嘴蹦出一个字:“咦?”
楚荍瞧他一副疑惑的表情,又眼神躲闪,想他不过这么大,还是个怕生的年纪,附身轻轻问:“兰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夫人要我饭后学写字,我不小心把墨打翻了,春杏回去帮我拿新砚台去了,”兰生的眼神移到了她的脸上,眼神不再充满戒备,是个正在打量她的模样,“倒是楚荍姐姐你,这个时候在这里做什么呀?”
楚荍心想孩童就是孩童,很容易就会被陌生人打动,一边思绪乱飞,一边慢慢地答他:“小厨房今日忙得紧了,饭做得有些慢,我要等一会儿才要去拿食盒,所以还没有吃饭,正好就看见你了,想着你一个人在做什么呢,就过来瞧瞧了。”
“原来如此。”兰生点点头,又低下头去,认认真真地写他的字去了。
楚荍就站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瞧着他,脸色白似霜雪,眼珠黑漆漆的,里面不知道藏了些什么,层峦叠嶂的,让人看不透。
越看越像何书瑶。
楚荍调整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兰生,你告诉楚荍姐姐,夫人是你的什么人?”
“夫人?”兰生歪了歪头,面带疑惑,说不出的天真可爱,“这是秘密啊,如果楚荍姐姐想知道,就要拿自己的秘密来跟我交换。”
楚荍心中便了然,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吗?”
“嗯。”兰生认真地点头,嘴角也露出了一丝丝笑,奶里奶气地说,“我想知道楚荍姐姐的秘密,如果楚荍姐姐告诉我,我就也告诉楚荍姐姐我的秘密。”
楚荍笑道:“关于我的秘密,你想知道什么呢?”
“楚乔姐姐,你真的,爱姑爷吗?”兰生的眼睛眨了眨,像猫一样。
楚荍一愣。
兰生眨了眨眼,又问:“楚荍姐姐,你进府的原本打算是什么呢?”
楚荍的面色冷下来,像结了一层霜,看上去显得有些阴冷。
那些讳莫如深的秘密,她原本以为不会有人知晓。
兰生怎么会知晓?是进府之前听到的,还是说,他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呢?
不过,这些都无妨。她抬起眼,冷静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景色,小树林最偏僻的地方,杂草丛生,鲜少有人经过,旁边就有一个小池塘,池塘的水不多,但刚好能到一个大人的胸前,也刚好能淹没一个幼童的头顶。
事后也可以伪装成贪玩失足落水,再圆满不过。
兰生看透楚荍的心思,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傻子,上当了。
又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下春杏折返的时间。
如果现在就暴露,也太不好玩了。没了楚荍,何书瑶那样的性子,大概会避开林言溪一段时日后,继续当林言溪不存在,可是她名义上还是林言溪的妻子。那就与此时的情形也并无什么区别。
林言溪林言溪,兰生想到这个名字就有些气结,他狠狠地把这口气从胸腔里压了下去,抬起头来,笑着说:“夫人总是夸我聪明,让我猜猜看,楚荍姐姐进府,是想要嫁给姑爷的吧,既然那么想嫁给姑爷,肯定爱姑爷爱到奋不顾身,我猜的对吗?”
楚荍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兰生,兰生在她眼中,就是一个普通孩童的模样,她觉得自己今天情绪有些失常,怨自己想太多。
她也挤出一个笑容来:“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猜到了。”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嘛。”兰生笑着,软软地说。
定了定心,楚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慢慢地笑着说:“那兰生,这次换我问你的秘密了,你要乖乖的告诉我,夫人她,是你的什么人?”
兰生歪了歪头,认真道:“夫人就是夫人啊,夫人是我的恩人。”
楚荍的眼睛亮了起来:“没人的时候你也叫她夫人吗?”
“当然不叫夫人啦。”兰生摇摇头。
她想要的答案,能置何书瑶于死地的答案,呼之欲出。
楚荍压抑着心中的喜悦,心突突直跳,她凑近了耳朵:“不叫她夫人,那你叫她什么呢?”
“夫人不是人,我怎么能叫她夫人呢?”兰生笑盈盈地说,明明是垂髫孩童的年纪,却有一张不符合年纪的美艳的脸,额前的刘海黑压压地覆着眉头,一双眼珠子也是黑漆漆的,无半点光彩,里面影影绰绰的,像藏着什么东西,衬得他的嘴唇像浸过人血一样。
这是什么话?
楚荍还想再问。
一张纸从桌子上飘了起来,遮住了楚荍的眼睛。
南阳子贡宣纸,薄如蝉翼,上面还有未干的墨痕。
等到楚荍把纸从眼睛上抓下来的时候,眼前已无半个人影。
寂静的小树林,寻常的石子路,平静无波的小池塘,还有她所处的凉亭处。
哪里还有别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人都有秘密,是这些秘密让他们聚集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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