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司灵还未从康颜遇刺的痛苦中回转,又倏然听到这样一个噩耗,喉间当即涌上一股腥咸,她好容易才压了下去,尽可能平和地道:“颜儿啊,等来年春闱一过,届时你金榜题名,再加上你这般品貌,什么样的妻子找不到啊?何苦要娶那样的女子为妻?你若是真想报恩,将她纳为妾室或是怎样,娘也都随你了,但要娶为正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康颜摇了摇头,断然道:“儿子此生从未想过纳妾,只愿与心上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并非重欲之人,在遇到林芫前,甚至不曾料想过娶个什么样的妻子,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便是他此生绝不纳二色,倒并非是为了沽名钓誉,实则是见多了后宅妇人之间的斗争,嫌烦。
说罢,他双手覆在地上,将前额贴在手背,再度叩首,“不瞒娘,阿芫已与我有了肌肤之亲,儿子若是不对她负责,岂非枉自读了圣贤书。若儿子真不娶阿芫,那儿子同那些一高中就抛弃糟糠的负心书生又有何区别呢?”
这却是康颜为求取林芫所说的哄骗之言了,两人除了头一次上药有些许不可避免的触碰,其余皆是清清白白。
不得不说知母莫如子,康颜这话一出,康司灵立时不再厉声反对,只黯然神伤地道:“我儿是个有良心的,有情有义有担当,不贪虚荣不恋权,这一点倒是不像你爹。”
当年赵怀仁与康司灵私定终身,然中得进士后,却娶了忠勇侯的独女为妻,这个时候,康司灵已经怀上了康颜。
康司灵不听父兄劝告,执意生下康颜,甚至都不曾告知赵怀仁,独自抚养康颜至十岁,赵怀仁才得知康颜的存在。
一个妇人独自拉扯大一个孩子谈何容易,康司灵对于赵怀仁不是不怨的。
康颜一听,立时起身步到床边,半躬着身子,柔声道:“娘,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康司灵摇了摇头,“颜儿啊,娘以己度人,不愿意你做个负心汉。然则你爹是不会同意你娶一个对你仕途毫无助益的女子的,便是你娘我,也是不愿意你娶一个乐籍出身的女子。但你既然已经与她有了首尾,娘也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你既不愿委屈她为妾,不如这般,你将她接出来后,我做主让你父亲收她为干女儿,将来以赵家小姐的身份,为她寻一个好人家。”
康颜修眉微蹙,依旧十分坚决,“儿子已然应允娶阿芫为妻,大丈夫存活于世间,万万没有自食其言的道理。”
康司灵侧了侧身,直视着康颜的墨眸,“便就这般非她不可?”
康颜毫不犹豫答道,“非她不可。”
透过窗棂照进来的月光打在康司灵花白的发丝上,她闭了闭眼,想起当初自己不顾家族反对毅然生下的这个孩子,是为了让他有机会见证这个世间的美好,而不是亲手摧毁属于他的幸福。
等再度睁眼,康司灵眸中的怒意显然已褪去不少,她叹息一声,终究是让出了半步:“既然你执意于娶那个姑娘,娘也不是非要拆散你们,但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康颜洗耳恭听。
康司灵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考、状、元。”
康颜怀疑自己听错了,眉心微微拢起,确认道:“状元?”
康司灵见他这般眉头轻拧,以为他是没有信心,于是道:“娘知道这很难。南梁共有河南道、河东道、淮南道、江南道等十道,每道又各有数府。像颜儿这样的一府解元,南梁共有数十人,母亲要你胜过他们所有人,方才答应你娶那个姑娘,的确不是容易的事情。”
说到此处,康司灵稍颔首,捂着心口低低地抽泣起来,“为娘要你考取状元是强人所难,可你要为娘接受这样出身的儿媳妇,又何尝不是强人所难?”
“娘……出身就那般重要吗?”康颜觑了一眼康司灵的泪眼,不忍地偏开头,“儿子以为,出身与品行相比,不值得一提。”
康司灵扯出帕子一边拭泪,并未理会康颜,自顾自地道:“既然都是强人所难,那倒是也公平了。只要你能考上状元,为娘绝不再反对你们的婚事。相反,若是你做不到,为娘……”
康司灵一度哽咽,她抽咽了好几声,见康颜关切地递过来一杯茶水,忙抬手推却,撇开头不去瞧他,怕一瞧就硬不下心肠,“你若是考不上状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不要想迎她进门。”
可状元哪是那么好考的?
康颜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娘啊,这是贴了心要阻拦他娶林芫。
原本他也没想过问鼎三甲,如今看来,怕是也得争取一二了。
康颜离开前,向他娘确认道:“娘可要记住今日所说的话,到时候儿子考上了状元,娘又反悔。”
康司灵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娘什么时候骗过你,自然是说话算话的。”
康颜离开后,丫鬟兰英问康司灵,“夫人,若是公子高中状元,你真的同意他娶那个女子啊?”
康司灵回话:“状元哪有那么好考的,我不过是舍不得拒绝他罢了。从小到大,我没能给颜儿一个完整的家,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又怎么忍心拒绝他呢。”
兰英还是有些不解,“那公子若是真的中了状元呢?”
康司灵叹息道:“倘若他真能中得状元,那便是老天都在帮那林芫,既如此我又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门外被月光拖长的人影闻言便是一顿,这却是去而复返的康颜。
他摇了摇头,果然和他猜的不差,他这个娘啊,还真是有些死心眼,看来若他不能考取状元,这事还真难办了。
康颜双手负于身后,轻抬下颌,墨眸倒映着今夜柔和的月,他想到同一片夜空中的林芫,也许已在雀跃地等着她去接人了吧。
透过挂在白兰树上银元宝一般的皎月,他似乎看到了林芫如花笑颜,以及咧嘴笑出的那两颗稚嫩的小虎牙。
她那样的纯澈良善,绝不该继续待在那样的地方,便是出于报恩,也应该将他赎出来。
南梁的状元吗?
虽然太过打眼,但也不是不可以,为了母亲心甘情愿让林芫进门,也只能如此了。
康颜收回眸光,提步向书房而去,宽大白裳下的修长五指紧握成拳,衣带当风,步履从容坚定。
他一只脚刚踏进书房,暗处一个黑衣人立刻现身,单膝跪地,高举过头一个黄纸信封奉于康颜,“主人,这里是你要的三千两银票。”
康颜左右一扫,见康家无人注意,这才关了门进屋。
烛光下,但见那黑衣人身形健硕,面目有着不同于本土人士的长相,线条颇为高挺硬朗。
康颜接手过银票,淡淡地道:“我今次召唤项将军,除了劳烦项将军替我跑一趟取些银票,再一个便是想同项将军说一声,我明日要启程去京,你们便不必跟去了。京城不比扬州,到处都是眼线,你们这般日夜跟着,难免露出端倪。”
项英叩首,“主人三思,我等的使命便是护您周全。上回让主人陷于危困已然是我等的失职,京城又是盘龙卧虎的地方,我等又岂放心您独自前往。”
康颜堪堪侧身,将项英扶起,“上次的事情太过紧急,虽然没有证据,但极有可能是赵怀仁那毒妇所为,有人存心害我,你们也是防不胜防,然京城于我,却是没有半个仇家,是以你们便不用跟着了。你们也是有家室的人,却因为我背井离乡多年,如今我已然长大成人,你们还有什么顾虑呢。”
项英一听是赵夫人所为,当即横眉冷对,马上就要离去的架势,“主人少等,属下这就将那毒妇项上人头提来。”
康颜抿唇浅笑,“她可是知府大人的正妻,惊动了赵怀仁,项将军这是想要我的真实身份曝光吗?”
项英这才没再叫嚣要去砍人。
康颜拍了拍他的肩膀,“都回去看看吧,我记得你上一回告假还是三年前你儿子出生,你便不想回去看一看他如今长什么样了?”
项英当即眼眶一红,却并不言语。
康颜又道:“去吧,京城我没有仇家,不用担心我。”
项英犹豫道:“主人,那属下等人便先回去一趟,下回直接去京城与主人会和?”
康颜不置可否,只悠悠地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低低地道:“林芫,我虽然不能马上娶你,但却是可以先将你从渡月馆接出来,要你无名无分跟着我,委屈你了。”
他娘只是说不让他娶她,却没有说不让她接她出来。
渡月馆。
廊庑下现支了一张桌子,埋了三年的桂花酒香气扑鼻,另几样小菜是林芫用厨房的食材现做的,盐煮豆荚,话梅花生,糖霜芋头,酱油松花蛋。
全是素食没有半分荤腥。
这都是张姨妈为了保持姑娘们轻巧的体态,特意如此规定的,张姨妈寻常不让她们吃肉,一个月也就最多一回,素菜也大多以蒸,煮,炖为主,主食每顿更是不让吃几口。
柔和的月光透过连廊外的金竹丛,打在林芫微熏薄红的面上,她下颌微抬,目光些微涣散地盯着手中举着的玛瑙坠子,“你们看到这上面的“芫”字了吗?我听我养父说,这是我自小就带在身上的,所以他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林芫喝酒虽然会上脸,但酒量是极好的,是以思绪十分明晰。
说到这里,她用另一只手捻起一杯酒,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小口,而后继续道:“多好听的字啊,你们说是不是啊?我亲生爹娘一定是极有才学的人吧。”
柳昭昭一直在吃菜,没怎么喝酒,是以十分清醒地附和道:“是啊,是啊,一点都不像乡野村姑的名字,比什么秋香,冬梅,翠萍之类的好听多了。”
贾世珍却是勾起一边唇角,冷冷地道:“芫,芫荽,别名胡荽,做菜用的,和才学没有半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