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凝滞之端,尚存留着一方净天,仿佛一抹虾青色的薄釉。此时若极目远眺,尚可看到重峦叠嶂,玉岭孱颜,那便是覆舟山了。
陆昭收回湛湛目光,披上一顶玄色斗篷,在一名侍卫和一名贴身侍女的随行下,默默向吴宫旧苑走去。
“世族的防御联军就这么散了?”侍卫张牧初仍有不甘。
侍女云岫冷冷一笑:“自古联军就那么回事。当年群雄讨董又如何?还不是各打各的算盘。粮食一吃完,拍拍屁股,都走人了。”
陆昭没有说话,吴国世族的隔岸观火,她一点也不意外。实力嘛,自然不能损耗在防御外敌上,只有这样,筹码在后面瓜分扬州时才能一张张打出去。
她望了望身后的台城,光炎吞天噬地,殿宇焚烁烬燃。而她头顶的天界,风雨如晦如磐,鼓角如霆如钧。
正与当年父亲从一众门阀中杀出的那日一样。
门阀政治,重于皇权。权不争则九族灭,倒也谈不上什么正义必胜。
一道惊雷闪过,那道屹立百年的宫墙,在天雨和业火的双重洗礼下,早已褪去残红,化为满地的血腥。
三人行至玄武门下,方才有羽林卫迎面而来:“人已经抓到了。”说完,便将一个身着残甲,半死不活的人推扔在了地上。
伤痕累累的头盔从那人头上一松,滚到了陆昭的脚边,青色的绶带淌在泥泞之中,毫无生气可言。
是个职位不高的魏国军官。
陆昭皱了皱眉,难掩厌恶之色。“叫什么名字?”
“袁措。”跪地者双唇动了动。
“陆衍——是怎么死的?”她的音色原本清越无匹,却因小小的顿挫,流露出逼人的寒峭。
“中、中流矢而死。”袁措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在颤抖,吐到最后一字已近乎失声。
“是么?”玄色斗篷的兜帽慢慢褪去,遮蔽于其下略微苍白的容颜,一如深渊之中托出的清冶莲花,在这座人间地狱中盛放。
咣当一声,头盔被踢开数丈远。满脸血泡的军官还未来得及瑟缩一下,脖颈便被旁边的侍卫一脚扼住。
“贵、贵人。”喉结抑制不住地伸缩,在用尽力道的脚下愈发疼痛,“人真不是我杀的。”
陆昭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分毫,眉眼低垂,一如生菩萨般容貌,却没有一丝怜悯。
感受到脖颈上脚掌的力道稍稍松弛了些,袁措的呼吸反而更加局促:“贵人,军、军中夜惊,是虞衡开的城门。在下见到的时候,将军已身中数箭而亡。皆是背部中箭啊贵人。”
陆昭长睫微微抬起,在愈发沉重的水汽中,闪过一丝恸意,随后是一声轻笑:“素闻大魏太子麾下军法队严明,陆衍是中箭而死。让你以阵斩记功?他们不敢。”
锃亮成新的军功牌低垂在袁措眼前,上面刻着的正是他的名字,晃得刺眼。顺着吊牌的方向看去,同样炫目的是女子与那位死者太过肖像的面容。
素闻吴主夫人曾产下一对龙凤胎,其中一个就是陆衍。那么眼前这位玉面修罗的身份,亦可想而知了。
可他真的冤枉。其实吴魏两位国主曾指淮水盟誓,若来日两国开战,祸不及皇族。可是开战前都督又说了,太子有令,斩敌将首者,赏金百镒。
他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陆衍,即便盔甲已被践踏的残破不堪,亦能辩认出盔甲边缘处包裹的上好皮革。还有那把百辟刀,镶金嵌宝,真是精致。然而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它就被埋在了主人的身下。
袁措也没有多想,只觉得眼前的人应当是士族家的孩子,于是扑上前去一刀便往脖子上抡。他的刀尚还锋利,但交战数次已有了缺口,砍了一下,头颅竟没有断。于是他闭着眼睛,连补了数刀。即便如此,他依然忘不了死者的面容。那是俊秀白皙的贵胄面庞,而且,他还那么年轻。
不过,既然被捉住,对方又是那样的身份,袁措也知道,自己的命八成是留不得了。他不懂得,亦不清楚,自己是否早已被当成某个上位者用过的肮脏手套,在完成杀戮吴国皇室这个壮举之后,被推到了对方的眼前。
世族寻找阶梯,寒门寻求出路,而他只想求生。
想到这里,尽管是猜测,袁措忽然挣扎起身,跪地嘶喊:“不、不是我……是他们!”咽喉处涌出的腥膻仿佛蛇胆,将他的声音灼得沙哑,灼得格外怨毒,“是太子下的令,是太子!他自己跑去攻朱雀桥了,倒把嫌疑撇得一干二净。”
天际之处,一道巨大的电光撕裂浓云,犹如异兆。雨水如天漏一般自穹顶而落,冰冷地划过陆昭的额头、鼻峰乃至下颔,其容颜较之先前,似乎清晖更胜,亦如异兆。
玄色的衣袂下,被雨水浸透的袖口,贴合着女子清瘦的腕骨,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失去所有光泽的百辟长刀,在女子的素手柔荑之下,竟似愤怒低吼的巨兽。
“啰嗦。”那声音清冷空明,态度亦清冷空明。
刀锋的银光逐渐拉长,绵长悠远的雷声终至颅顶。
“打开朱雀门,升起降幡,一旦看见太子的节杖,就炸了朱雀桥。”不容置疑的命令留给了前来的羽林卫,而那抹涅槃色的衣袍,裹挟着半具病躯、半具业身,消失在更加黑暗的甬道尽头。
一个时辰之后,另一双黑暗如深渊的双眼向东方朱雀桥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