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殿内对接手吴地后的大政方针已经有了初步的定论。
“吴人自治。”魏钰庭目光熠熠,决断极快,“吴地豪族盘根错节,各有私兵部曲,本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理清的。今上如今焦首于西北,大军主力也不便在此地久留。但若无军队相助,新任刺史便无以为政。既然如此便让他们继续过太平日子,选出一个地头蛇来管。”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若浩浩大军深入江南腹地,必会侵犯本土豪强的利益,豪强们自然拿出家底来跟你拼命。但若许这些人一个太平江东,轻徭薄赋,豪强们饱暖思内斗,不用你多花一分力气,自然会相互制衡。
元澈皱眉点了点头。人事升降,选材任用,原是集权的有效手段,但到了这种刚打下来,但本土势力顽固的新地界上,就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了。没个三五年,理不清楚的。至于将当地部分豪族北迁,更是一件脏活,将这帮人里外里得罪个死。
他现在没打算动江东。
“听说此战第一个降魏的是那个虞衡?”元澈忽然挑眉问道。
正是。”魏钰庭答道,“虞衡郡望会稽,余姚人,家世虽不及周沈,但亦是会稽首望。殿下想推他任扬州刺史?”
元澈正权衡着,忽听宫墙外传来了女子清明的声音。
“烦请将军通融,我确有重要的东西遗留在重华殿。”
“殿宇已封,若有什么东西,也是查封上交,娘子请回吧。”
元澈用余光扫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思索片刻,决定不予理会,继续道:“两千石之位给虞承还是太抬举他了。暂任大铨选,加封关内侯,张家在建邺的田宅土地,金银钱帛,统统赏他也就罢了。扬州刺史一职,孤先举荐苏瀛都督兼领荆、扬,暂听今上定夺罢。”
大铨选乃一州选官之长,让这个本土豪强兼地奸领人事之权,既不会让扬州出现无人征辟的尴尬局面,亦不会形成庞大的门阀网络。况且大铨选三年一任,即便虞衡才不堪用,亦有机会再选。
魏钰庭抬了抬眉,想殿下把虞衡念成了虞承,估计是口误了:“那卑职便为殿下草拟手令,命虞衡接手扬州铨选。”
“嗯……”元澈意识到自己口误,也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了一声,“有劳主簿。”
魏钰庭领命后,自辟西席而坐,提笔研磨,然而落笔时,肘臂忽然一滞,似无处安放一搬。这一幕被元澈捕捉到,只见他笑道:“周恢,去给主簿拿一副大一些的臂搁。”
魏钰庭躬身:“臣谢殿下.体察。”
元澈却摆摆手示意无妨,然而目光忽停在了魏钰庭案上的笔砚器具。虽是下首处的西席,但案上的用度丝毫不逊于正席上。正席用翡翠管,西席则有白玉凤纹笔。正席的笔筒乃整块靛蓝斑玉石雕成,而西席的笔筒则用通体髹黄漆描金纹、嵌螺钿,光彩耀目。
待周恢拿了新的臂搁进来,元澈忽问道:“此处你新布置过?”
周恢道:“回殿下,泠雪轩陈设如旧,奴婢只命人略作打扫,不曾动过分毫。”
元澈不置可否,待周恢将新的臂搁交予魏钰庭之后,便命周恢将原先放在那里的臂搁拿过来。
这副臂搁与自己案上的材质相同,皆是象牙制成。只是尺寸略小一些,宽度约为一半,好似年轻少女盈盈一握的臂弯。
此时冯让请求入殿,得到允准后,方入殿行了军礼。然而还未开口,便听上首的元澈道:“她要去重华殿,你悄悄地让那边的侍卫放行便是。等她找到了东西,你再拿人,直接送到孤这里。”
冯让领命出了殿。
魏钰庭微微抬眼,覰了覰太子的神色。只见元澈目光幽微,双唇紧闭。他虽不知去重华殿的人是谁,但此人只怕将有倾覆之祸了。
内侍上前重新爇了一炉白檀香,元澈开始提笔写给父亲的回函。
而在他收最后一笔的时候,在重华殿布置的小小陷阱也同时有了猎获。
冯让将人领了上来。
宝鼎杳霭,兰薰缥缈,那方玉相终于完完全全地映入元澈地眼底。青鸾银襕的直裾深衣与一具清骨贴合出不卑不亢的弧线,续衽微动,恍若孤鹤垂翼。身后的殿门未及关闭,她在明耀的逆光下仿佛携飞雪而立。星灰色的斗篷笼在身上,领口处的狐腋风毛盈盈地贴着皎皎玉面。
“臣女陆昭,见过殿下。”她行了个福礼。
雪光被殿门掩去,元澈眼前,玉人的相貌渐渐明晰。
她长睫低垂,半隐着一双清冽凤目,连同她的一静一动,一行一止,演绎出了与十六岁年龄不相符的凝庄贵重。
元澈不得不重新提起了狼毫,意图将脑海中那缕无声游走的妄念压于笔下。然而时隔多年的另一幅场景,又不自觉地跳了出来。
那还是在他祖父在位的时候,魏国即将迎吴王陆振的妹妹、陆昭的小姑姑入都。送嫁的船队驶入江州,尚在此处驻军历练的元澈一时兴起,领着还在玩泥巴年纪的冯让,借江州的一艘货运舰船去看热闹。
江州分属吴魏两国。那时,吴国为防备魏、楚、蜀的水军南下,沿江暗布铁索,意图拦截艨艟巨舰。他历世尚浅,不懂铁索横江的厉害,又无当地船家引导,巨大的货舰行了一二里,便撞上了铁索和铁锥。
货舰无法行进,江水也开始慢慢倒灌进船体,船上的甲卫和棹夫都有些慌了。
但撞上铁索带来的后果远不止这些。一般布置铁索处,江面都较窄,水流更是湍急,一旦敌舰被铁索绊住,会导致后面整个舰队搁浅堵塞,甚至追尾覆没。
果然,他们的货舰才卡住,后面的一只走舸便撞到了货舰的尾部。所幸是逆流,船速慢,不会出什么大事。走舸船舱里的人纷纷出来查看情况。
陆昭正是于那时走出,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身量娇娇小小。她头戴银纱帷帽,身着月白直裾,登上船头,衣袂翩然,轻盈如鸥。她观望了片刻,目光陡然转向了亦在另一船尾的元澈,语气冷然,甚于江风。“这是军用的货舰,你们是什么人?”
陆昭话音刚落,两边的甲士几乎同时拔刀。
货舰船舱大小和普通货船差不多,表面上看不出,但船体更大,吃水更深。普通货船很难撞上这些暗布江中的铁索铁锥,但军用的货舰极易中招。好在货舰没有装什么东西,倒也平安行了一二里。
元澈下意识抚上腰间的佩剑,但船体忽然一沉,让他瞬间理智。“小娘子勿怪。”元澈施了一礼,“在下娘舅在京口码头任事,借货舰与我,我们送货途经此处,并无恶意。现下货船将沉,还望小娘子援手相助,在下必重金以谢。”
此时陆昭已经接过仆从递来一只黑漆描金小弩,闻言先是一顿,而后淡淡一笑:“既如此,那便让你的侍从卸甲弃盾,丢掉剑戟橹棹,我自会放下舢板。”
元澈脸蓦地一沉,以他的身份,不能被俘,让侍从丢掉兵甲,无异于成为其砧板上的鱼肉。“恕难从命。”
陆昭听罢,旋即冷笑:“尔等必是北魏伧子。没想到你们明面上求娶吴国公主,背地里沿江暗访,探吴国虚实。”
伧子是南人对北人的蔑称。这个时代,地域歧视相当普遍,北人也常戏称南人为貉子。
听到这个词,同样年幼的冯让先急了,冲着陆昭这边嚷喊起来:“你们吴国公主一个老貉子,还不是要嫁给我们伧子。你个小貉子,将来也要嫁伧子。嫁我们……”
元澈见身份要被冯让说破,连忙去捂他的嘴。但陆昭似乎压根没打算以同龄的姿态和小孩子吵嘴对喷,手里的弩早就搭上了箭矢。
她细长光洁的手指抚过漆黑的弩臂,轻轻搭扣在金色弩机上,黑与金与白,在天光云影下极尽清冶。江风乍起,波涛暗生,细长的船头且升且降,如风中花枝,摇摇欲坠。而她则立于花枝末端,双臂端的极稳,刻意剪裁过的袖袂当风招扬,犹如轻舞的白蝶。这一瞬,仿佛千里江野寂寂无声。而弦上的银色箭矢,一如长星刺空,眨眼之间,划破了元澈的额头。
见对方伤了自己的主上,元澈船上的甲士莫不瞋目裂眦,挥戈跺脚,大有跳到陆昭船上决一死战的架势。一时间元澈的船体摇摇晃晃,下沉的更快了。
陆昭嘴角牵着笑,只命家臣将自己的船撑远一些。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后来他们一行人都落了水。
元澈不谙水性,挣扎一番,吞了几口水后,眼见要喂鱼,才自报家门,但也只说自己是魏国皇室。陆昭想了想,最终放下小舟,捞了他们上来。
许是自己落水时蹬腿蹬得猛了点,待上了船,他的鞋袜全没了影儿,脚也泡得快没了形。元澈的脚原本就比旁人大好些,冻得通红。那时陆昭不过七八岁,身旁的两个侍女也就年长一两岁的样子,既没见过那么大的脚,又有些孩子气,往地上一瞅,旋即掩面笑成一团。
月华流照,水汽蒸曛的江面将陆昭纤瘦的身影轻轻拢起,仿若淡墨挥扫的一枝寒梅。
殿内已经浓郁至极的白檀香气将元澈拉回了现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容讽刺地看着站在眼前的人。
陆昭的右手,此时拿着的正是那一只描金的小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