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草原人都不愿意猎取这种动物,而是躲在一边悄悄观赏。磐羊的发情期,它经常冲进普通羊群里,牧羊人也不驱赶,第二年,他的羊群会冒出几只高大的杂交羊,那是一种少有的美味。磐羊不像野生的羚羊和黄羊那样成群结伙地在草原上奔跑,磐羊数量稀少,一群不过三五只,平时出没在深山密林中,极难捕捉。经常能在悬崖峭壁的顶端看到它,昂着头,半天一动不动,犄角几乎触到了蓝天。猎人的弓箭绝对够不到,只有鹰在身边盘旋。这时的磐羊不认为自己是羊,它所站立的地方是所有食草动物都爬不到的高度,连狮虎也不行,太险峻了。它立在山顶,眼睛不往下看,而是朝上,似乎要把自己融进天空。
在唐努乌拉山的密林中,札木合的纳可们就捉住了这样一只兀忽勒札。这些人饿坏了,即刻将它剥了皮,烤熟了,他们谁也没吃出兀忽勒札与别的羊有什么区别。
这是札木合身后仅剩的五个人。其他人都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逐渐地。札木合仍然不回头,从不点数——羊群跟着头羊走,那是它们依赖头羊,不是头羊需要它们。就是在这一天,札木合在一棵树下打瞌睡,被一阵奇异的香气惊醒。顺着气味他找到了那些人。他们的吃相叫他恶心。
札木合火了。他怒斥他们说,你们从娘胎里出来没吃过肉么?看你们那下作的样子,没有一点教养,野狗似的。你们的父亲没有教给过你们兀忽勒札是什么?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是天赐的圣物,不是一般人配吃的东西!这样的美味掉在你们的喉咙里,真是糟蹋了神灵!
那几个人被骂傻了,都停止了咀嚼,忘了下咽。肉在嘴里含着,你看我,我看你。他们不懂:都到这种地步了,主人还哪来的这么多穷讲究,哪来的力气骂人?本来我们把最好的部位给你留着的,你倒火了,这是为什么呢?
晚上,他们私下商议:咱们把他杀了算了,省得成天被他叫骂。可是对札木合这样的人物,即使他毫无提防,他们也下不了手,还没动手,心里先自怯了。与其这样啊,不如离了他。又一想,离了他我们该到哪儿去呢?心里很是茫然。干脆,咱们把他绑了,给铁木真送去,说不定还有奖赏呢。
就这样,趁札木合睡觉的时候,他们一起动手把他绑了,放到了马鞍上。说,你不要乱动、逃跑或者寻死。你要想骂我们只管骂,我们不回嘴,不生气,也不会打你。有了好吃的好喝的一样先尽着你,谁让你是我们的主人呢?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只好把你送给铁木真。铁木真是你多年的对手我们知道,我们把你交给他剩下的事就不管了。那只磐羊我们没吃光,专给你留了一条后腿,最肥的。札木合把头扭开,看都不想看。即使绑了双手,肚子空着,坐在马鞍上依然腰身挺拔。出了唐努乌拉山区,一路上都是这样。那只白海青站立在主人肩上,侧着头,斜眼看着那些人。他们赶它,它也不飞。
五个伴当将他拿了
送与铁木真
札木合对铁木真说
黑老鸦会拿紫鸳鸯了
奴仆能拿主人
我的安答你看仔细了
铁木真说,自己的正主
都敢拿的人,怎能留得
将这些人并他子孙尽典刑着
教人当札木合面杀了
又对札木合说啊
我先曾叫你做我一支车辕来
你分离去了
如今既又相合
可以做伴
但忘了时,共提说
睡着时,共唤醒
《蒙古秘史》第200节
这就是他们见面时所说的话。铁木真下令当着札木合的面把那五个人杀了,还惟恐他消不了气,又杀了那些人的儿孙。然后他说,当初我想叫你做我的一支车辕来着,你却分离去了,如今既然又见面了,咱们依旧可以做伴;有什么事忘了,彼此提醒;即便睡着了,也要互相叫一声。最后这两句话,是他们结拜安答时所发的誓言,札木合当然记得。可是前面的话,铁木真说反了,当初是札木合想叫他做自己的一支车辕,而铁木真离开了他。不过札木合懒得纠正,没意思。
事实永远属于胜利者,历来都是,谁让他输了呢?输了不可耻,只是,以这种方式与他的安答见面令他有些难堪。为了不让他难堪,他的安答把那些人杀了,又将身边的人都驱散干净。还说,我们虽然作对多年,却是天下最好的安答,若遇到真厮杀,都彼此心疼着的。早先你帮我夺回孛尔帖,对我有恩来着,后来你拿言语惊吓了乃蛮人,又一次有恩于我。所有这些,我都记着呢。札木合知道,他的安答这样说,也是为了不让他难堪。
铁木真让人在汗帐里摆了酒肉,关了门,不叫别人进去。他们两个谈了一天又一夜。第二天,铁木真走出帐门,下令将札木合处死,用牦牛口袋,不许流血。这样的死法,只适用于贵族古代蒙古人传说,贵族的灵魂在血液中,不流血而死,即灵魂不灭。:将人装进口袋,几名士兵用力拧绞,直到口袋里的人断了气,很隆重,很费劲,但最体面。谁也看不到谁。袋里的人不哼一声,把行刑的人累得半死。
行刑的过程十分安静,没有一丝悲伤的气氛。铁木真没去。大萨满帖卜腾格里去了,也就是阔阔出,他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确认札木合的灵魂安在。那天清晨,山冈上生满了茂密的青草和花儿,有万年蒿、茅草、房白草、羊草、马黄草、碱草、荻草、菖蒲、蒲棒、苍术、蒲草、浮草、荇草、坐草、艾蒿、蓬蒿、益母草、马兰、菟丝草、丝金草、鬼针、虎掌草、蝎子草、地丁草、席草、瓦松草、蒺藜、蕈麻、线麻、乌拉草、串笼草、短荻草、芨芨草、醉马草,还有金沙花、刺蘑花、狼毒花、木香花、石竹花、蜀菊、百合、黄花、指甲花、苍蝇花、苜蓿花、蒡岚等等。有的花草如今已经改换了名称。
他没提防,因为他看不起他们,懒得花那份心思。熟睡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手脚被捆了起来。这些人,他们不敢下手,他们不敢下手杀他,而是要把他送去给铁木真,真是愚蠢!他怎么跟他们说呢?对主动要去送死的人他没什么可说的,说了也白说。
事情就是这样,你能够原谅一个人的坏,但不能原谅他的蠢,因为那是没法理解的东西,若想要蠢人发现自己的愚蠢,那就是你蠢。所以,在他的眼里,他们已经完蛋了,死了,跟死尸差不多。他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他们给他吃的他也不想闻。不是恨,对这样可怜的家伙,他恨不起来。可怜也不是,扎木合从不可怜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他省下了骂他们的力气,挺直了坐在马鞍上。这是迟早的事,他心中想。近来,他经常有一种担心,怕他的安答把他给忘了。要是没忘,他为什么不来捉拿他呢?起码,他们之间还可以有一场战斗,胜败都没关系。可他没来,也没派人来。真叫人绝望!怎么能这样呢?时间一天天过去,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此就发生了这种事。不过,即使这个事情没有发生,他也等不及啦。他不能让他的安答把他忘掉,绝对不允许,那才是他最无法忍受的,和被遗忘比较起来,死算得了什么呢?失败算得了什么呢?毕竟,胜利者是他的安答,不是别人。
铁木真没有忘记他。他们见面是一个中午,阴天,一场小雨刚过。
见他的安答被捆绑着,铁木真火了。他下令处死出卖主子的人,然后摆了酒肉,把身边的卫士都遣散开。这样,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看得出来,他的安答胃口不错,坐下来如同钉在了地上,稳稳的;身架子不歪斜,不弯曲,肩平,腰直,手里攥着吃肉的刀子,刀刃朝里,骨头搜刮得干干净净,虽然不言声,内里存着一股力量。这便是他的安答。铁木真心想,别看他劳累了一路,倘若此刻两人扭打起来,很难说谁死谁手。所以,他又忍不住喜欢他。看见他他才知道,想要不喜欢他有多难,比杀了他都难。
扎木合吸尽了骨髓,擦去了嘴角的油,扔了刀子,放下袖子,对他说,我亲爱的安答,叫我怎么对你说呢?一见你我就看出来了,你一直在心里记挂着我来着。小的时候,在豁儿豁纳黑,我们第一次结拜安答,那时候我们就说,有不好消化的食物我们一起嚼咽,如果有谁睡着了,忘了事,揪着头发也要互相叫醒。今天你又对我提起这些言语,要和我做伴,不是亲耳听见,我真不敢相信。我的安答,要我怎么对你说呢?我相信你说的话是真心的,可是我看不出来,你不杀我,把我留在你的身边,于你于我有什么好处。
你有一个好母亲和一位好妻子,身边还有多能的兄弟。而我呢?自小失了父母,又没有兄弟,我的妻子是个没见识的多嘴的妇人。仅就这些,让我不嫉恨你才怪呢。得上天的护佑,让你打败了所有的对手,成为草原上最了不起的汗,你身边的伙伴像云一样多,骏马和美女数算不清,他们围绕着你,你头顶上的荣耀深夜里也能闪光,你的名声远传出草原之外。在这种时候,把我留在你的身边还有什么用呢?面对你无尽的荣耀,我怎么会安心?我怎么对付自己?太难受了!
你知道我,我是个毛病很多的人,我见不得别人强过自己,他是我的安答也不行,这些你是知道的。让我活着,留在你的身边,我的安答,难道你就安心么?我这样的人,哪怕多活一天,就如虱子在你衣领里,针刺在你的底衿中。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和谁,我都不可能安分的。一有风吹草动,我必心活手痒,令你时刻不得安宁。因为天生下来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个,你心里比我自己更清楚。可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留在你的身边?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心安顿大业。
但是我只能死在你的手里,别人不行,我自己也不行,要是那样,将是我安答你的耻辱。为什么这样说呢?我死在你的手里,将来,我的名字将和你一起,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没有人会不知道,因你,扎木合将留在众人心里,不会被忘掉。比起眼看着你被荣光笼罩,这样就舒服多了,也省事。没什么可犹豫的,如果你缺乏理由,我来为你寻找。十三翼之战,是我把你逼进了哲列捏窄地,险些灭了你全族。只这一条,就足够啦。我是你惟一的永远的安答,你要答应我,让我速死,别拖延。你要让我不流血而死,把我的尸身葬在山顶。我的灵魂将永远庇护着你和你的子孙。因为我是你惟一的永远的安答。
铁木真说,这样不行,你不能这么逼我。
扎木合说,我没逼你,我是在请求你呢。
铁木真说,我不能做事不讲道理。
扎木合说,这是上天的意思我说。
铁木真说,我怎么知道这是天意呢你说?
扎木合说,咱们可以把通天巫阔阔出叫来问一问。
铁木真说,好吧,我这就把阔阔出叫来占卜一回。
他答应了。这时,扎木合从天窗望出去,已经是黄昏,天空很薄,又低,毛茸茸的,像在梦中。在他的对面,他的安答盘坐着,两手手掌支在膝盖上,双肩耸起,看着他,神情专注而诡异,像蹲在山包上的虎。阔阔出进来了,手里拿着他的雷击木,黝黑发亮。他说他这就将它扔到湖里去,如果它能漂出水面,说明天意要留扎木合;如果它一直漂不上来,他说,这块木头他就不要了。
扎木合说,我困了。
醒来的时候,天微微发亮。他睡得像块石头,一条缝隙都没有,因此也没梦见什么。就是眨眼之间的事。周围静得奇怪。他的安答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坐起身,看到旁边有一条牦牛口袋,黑的,很密实,摸上去略微有点扎手,粗糙而可靠,不知道出自哪个精细的女人之手,不像是新的,可以闻出一丝幼畜的血气。显然,那块雷击木没漂上来。其实,临睡之前他就知道它不可能漂上来,不仅他知道,他的安答,以及阔阔出,他们都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他们想要的。于是,他把牦牛口袋搭在肩上,走出帐门。他们都在外面等他,那些士兵们,还有阔阔出。他们的肩头积满了露水。
他跟他们一起向山冈上走去。他和阔阔出走在前面,如一对默契的老友。阔阔出说,我足等了一夜,也没见它漂上来,它沉到湖底去了。扎木合说可惜了,那样神奇的一块木头。阔阔出说是啊,我不能想它,一想起来就心疼,我舍不得它,真的。
山冈上雾气渐散,晨风里弥漫着草香。他把口袋展开,钻进去,没有一点透亮的地方,那个女人的手艺真不错啊。他将身体尽量舒展开来,放松。把嘴里的空气吐净。然后,他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各种声音:扑哧扑哧,嘎巴嘎巴,接着,一股热血涌进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