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汇带儿子去茶馆的心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孩子虚岁才7岁,正是该正经坐在洋学堂里上课的年纪,却因为家里付不起学费,而只能出去学徒,以期待能养活自己。
载汇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天底下哪儿有不痛孩子的爹妈,可那又如何呢?
茶馆儿是承载京城爷们灵魂的地方,虽然消费不过几毛钱,却也不是谁都能进来的,至少在前宣统天子还没退位前,若是一身短打扮,哪怕再有钱,李三也得笑呵呵的拦在当前:“爷,咱店小,伺候不起,要不您去别的地方搂搂?”
能踱进茶馆慢悠悠喝茶聊天,下棋逗鸟的都是长袍马褂,当然了,除了吴祥子宋恩子,这俩瘟神平素都穿着白布中褂,灰色儿大褂叠整齐了搭在胳膊上,所到之处人人都避开,这还是好的,若是两人穿上灰大褂了,那比夜猫子进宅还渗人,肯定有良善要倒霉,前些年就在这裕泰茶馆里,人人挑大拇哥的常四爷,就因为一句“大清国要完”被两人锁去衙门,蹲了一年大牢,险些死在里头。
载汇带金溥佑正儿八经在茶馆坐了半天,潜意识里大概是让自己和儿子都能意识到,之后的日子就不一样了。
……
至于金溥佑他倒是没想那么多,毕竟7岁的孩子,在茶馆里有茶喝-虽然很苦,还有花生米吃,而其他茶客面前的茶点零食,都主动抓一把拿到他跟前,毕竟这是载汇载大爷的公子,老北京人矜持,受人恩惠了不会整日价儿挂在嘴上,那不值钱,而是记在心里,而且是要记一辈子的,庚子年要不是载大爷,大伙儿会面临什么景况,那是想想都胆寒……
到了第三天,载汇带着金溥佑去面人儿李家里,这是双方约好的,正式授课的日子。
结果刚到了东五条胡同口就看到胡同口人满坑满谷,把道儿堵得严严实实,不知道的还以为袁大总统亲自微服私访呢。
载汇赶忙挤进去,冲旁边靠着墙的老者拱手:“老丈,胡同今天是怎么了啊,人都堆起来了……”
那老头老眼昏花,也没认出载大爷来,不过京城人都喜欢聊天,见有人送上门来,那自然不会放过:“嗨,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怎么了?”
“哎,李添富这小子,哎”
载汇听到这个名字,顿时脸色一变,这正是面人儿李的大名,拜师傅时对方特地的交代清楚,以示诚恳。
“他怎么了?”
“昨天早晨,我看他乐呵呵的出门拉洋车,随口聊了几句,他说他收了个徒弟,以后日子就更紧巴了,毕竟他这个师傅虽然不管徒弟吃喝,但这捏面人儿的面粉,肯定得当师傅的预备啊……所以,他就早早起来,琢磨着抽空多跑几趟车,能赚一点是一点。等把徒弟教会了,那时候师徒俩一起去庙会摆摊赚钱,日子兴许能好过不少。结果晚上我起夜时候,看到他被人架着,踉踉跄跄的往屋里去。”
老头儿看看胡同里继续道:“后来,我就问送他回来那小伙子是怎么回事。”
“怎么说?”金溥佑急了“老爷子,您别卖关子,您告诉我啊。”
“哎,那小伙子和面人儿李都是在人和车厂刘四爷阜成门拉到朝阳门,这可是横穿了啊,可坐车到地儿一分钱不给,面人儿李气不过,和他理论,结果这主儿飞起一脚,直接踹他心窝上……面人儿李没防备,当场横地上,那人上去又是好几脚!说是当场口鼻就往外窜了血,耳朵眼儿里也有血沁出来”
“这,这,谁啊,怎么那么霸道?”载汇愤愤不平
“谁?谁知道啊,反正,面人儿李挨了这几下后,在地上躺了一刻钟都没起来,你瞧瞧这天已经11月了,地上多凉啊,他又刚跑了一路,身上出汗,寒毛孔全张开了,就这么躺着,爬不起来,幸亏碰到祥子拉车路过,才把他搀起来,替他去车厂还了车,又把他拉回来……”
“结果,今天早晨,隔壁王婶子多蒸了俩窝头,寻思给他送去,推门一看,人倒在地上,都僵了……喏,这不,窝窝头会来收尸了……”
说着,一个力工来着排子车从胡同里往外走,他嘴里没喊,可人都主动让开条道,因为排子车上装着口棺材。
或者说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头柜子。
“瞧瞧,好歹有棺材睡,虽然这个棺材板最多经得起京巴脑袋撞三下。”
金溥佑不言语,孩子对于死人和棺材这类的事物有着天然的惧怕,纵然里面躺着的是他名义上的师傅。
甚至他还能看到面人儿李身上那沾满黄图的棉袄,这棺材太次了,真的就是几块木板草草一钉了事,板与板之间的缝隙大的能伸进手指头去,当然以光线的昏暗,即便这缝隙再大个几分,都未必能看到里面。
可金溥佑就是看见了,面人儿李腰背后上的黄土,那是他躺在地上时沾染上的,胸口上是暗红,那是干涸的血迹,甚至看到衣襟里还有个小小的猪八戒,那是父亲带自己拜师去的时候,师傅手上捏的玩意儿。
这一切都被薄薄的木板隔开了,都说阴阳不同路,但现在彼此都在同一条道上,所区别的就是这缝隙内外了。
不知不觉间,他眼睛开始发酸,这个名义上的师傅,相处时间不过一刻钟,说得话也就十来句,可在孩子心里,这就是今后传自己吃饭手艺的恩人。
磕头过后,师徒便如同父子。
李添富会把一身本事倾囊相授,载汇喜欢带着孩子逛庙会,不管在白塔寺还是隆福寺,面人儿里的摊前永远不缺人,大伙儿都知道,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
金溥佑一直相信,只要师傅肯教,以自己的机灵劲儿肯定能学全,到那时候莫说四九城几个庙会,天南海北何处去不得?
近的天津卫,远的上海滩,只要有手艺就饿不死人。
李添富个子挺大,但相貌忠厚,金溥佑也知道规矩,师父师父,那是要以父事之的,一年三节尽心尽孝,至于养老送终,他还小对此无甚理解,但隐约也知道这是当徒弟的本分。
只是,只是……
他用小手的手背擦着眼眶,不知怎么的,泪珠子便停不下来了。
这时,从旁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爸爸,我要爸爸,爸爸,我要爸爸……爸爸没事的,我最好的爸爸……爸爸,你听到嘛,福儿在叫你,在叫你啊,你应我一声,应一声啊,爸爸,爸爸,你以后出摊,我再也不乱跑了,你拉车回来,我给你蒸窝头……爸爸,爸爸……”
声音稚嫩沙哑,断断续续。
众人看去,只见一个大妈正拉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披头散发,脸上都是泪水,此刻正不停的挣扎着,要脱离老太太的控制。
“王奶奶,王奶奶,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爸爸,他现在躺在车上,他冷,他就是睡着了,他没事,真的他没事儿,以前也有这样的,他累了,疲了,在炕上上躺两天就好,我,我可以能出去赚窝头钱,我能的……”
金溥佑认识这小姑娘,李添富的女儿。
当初载汇不好意思白收面人猪八戒,便给了她一个杂合面贴饼子,小姑娘怯生生的接过,还道了声谢谢,自己却舍不得吃,拿到了李添富面前。
拜师时候,也没看到李家有其它人,显然,是李添富靠着拉养车和捏面人儿一个人把姑娘拉扯大,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必然艰苦,可换来的是爹和女儿的一条心。
前晚去拜师的时候,小姑娘已经睡着了,李添富却还就着破油灯捏着面人儿,以应付几天后的庙会。
显然他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想让自家闺女能过得好点儿。
眼看那王奶奶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小姑娘简直和疯了似的要往棺材上扑去。
好在又涌出几个街坊大妈,合力才把小姑娘拦住,而她也好像认命似的不再挣扎。
“小丫头,真可怜啊”载汇心有所动,摸着儿子的脑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啊,我是他们家街坊,就住他们隔壁的大杂院,亲眼看到这爷儿俩平素是怎么过日子的,当初李添富搬过来时候,姑娘才刚断奶,就没了妈,李添富只能自己带着。白天他出去奔活儿,姑娘就让街坊大婶大妈看着,这姑娘也是怪,才满周岁,就知道认人,白天不管谁抱她都不哭,还冲人笑,只有晚上李添富回来后,才哭得街坊四邻都知道。”
老头摇摇头继续道:“等姑娘稍微大些,就更伶俐了,白天他爹不在,她就帮着街坊邻居干点小活儿,大家都喜欢她,也乐意照顾她。”
“李添富就更不用说了,这姑娘有个毛病,特别喜欢坐他爹肩膀上,可老北京的规矩,姑娘满了三周岁那就不能骑脖子了,可李添富才不管这个,有事没事就让姑娘骑着到处跑……哎,邻居去通知李添富那个出嫁的姐姐了,住的倒是不远,小姑娘能被她收养总算,总算……也……”
老头儿也说不下去了。
恰巧,刚才拉着小姑娘的王婶子走了过来,“胡爷,这闺女可怜啊……”
“谁说不是,当爹的这一走,她啊……”王婶子叹气。
“王婶子,昨晚小姑娘睡你哪儿的?”胡爷问
“是啊,面人儿李要拉车,有时候点灯了都回不来,姑娘年纪小,怕黑,就跑我屋里来,好几次是人抖得和什么似的,我就说,姑娘,不嫌脏就到奶奶炕上挤挤吧……今早儿,我去给他送窝头的时候,姑娘还没醒呢……”
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一把零碎事物来。
“这是我早晨看到面人儿李倒在地上,手里捏着这些,显然他临死都惦记着……我就收起来,挑个合适的时候给他姑娘,也算是个念想了……”
金溥佑听了,三两下擦掉眼泪,只见王婶子手里的是一些工具,有用牛角制作的针,拨子,小板儿,还有小梳子,小篦子,镊子等等,小小巧巧,这是面人儿李用的工具。
金溥佑忽然从载汇身后走出,拉了拉王婶子的衣襟。
王婶子一愣,低头看去,只见个哭得眼睛发红的小男孩正看着自己。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载汇却开口了:“你干什么呢?”
金溥佑没理会自己的父亲,只是道:“王奶奶嘛,您手里的家伙事儿能给我一件嘛,我是,我是他徒弟……”
话没说完,眼泪又不争气的流出来。
载汇赶紧蹲下掏出手绢给他抹泪,一边轻声责怪道:“爸爸知道你难过,可这是人家的东西,要留给那妹妹的,你看那妹妹没了爸爸多伤心啊,你要这些,爸爸以后给你买就是……”
金溥佑摇摇头:“我不要买的,我就想要一件,我给他磕过头,我是他徒弟……”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哎,您就是载大爷?”那王婶子倒是开口了。
胡爷听了吓一跳连忙也耿着拱手,载汇在这片儿的名气大的吓人。
“是我,是我,刚才小儿无赖,王婶子不要放在心上”载汇拱手。
“这么说的话……”王婶子想了想,抽出根三四寸长两分厚的牛角拨子来,塞到金溥佑手里。
“这可不行!”载汇急了。
“这事情我做主了,那天您二位走后,我去院子里倒水,面人儿李就和我说了,收了个徒弟,是载大爷的公子,说看上去就机灵,将来好好教是肯定能学好本事的……”
“可见,面人儿李也是真喜欢这小公子,眼下他去了,这些物件也没用了,他姑娘肯定不会这手艺,留着是做个念想,既然如此多一件少一件也不是大事儿。”王婶子说话很快,透着股爽利劲儿。
“这拨子小少爷拿着,好歹你给他磕过头,拿个师傅的工具,也算是他能保佑你,你呢,清明冬至家里烧锡箔的时候,记得给面人儿李也烧几个,算是你们师徒缘分一场。”
她看向载汇:“载大爷,您瞧是不是这个理儿……”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载汇也只能点点头,东西不值钱,但看儿子伤心的样子,他也有些不忍,有个牛角拨子在,大略能让他稍稍宽慰些。
这时传来一阵喧哗,仔细听却是有人在唱。
“轻轻举起花盘来,花在园中四季开,此花止许人头载,先采一朵献如来。散花先散大宝莲,散花童儿在台前,三圣殿上玉鼓响,八洞神仙赴花园。扬州游湖到千山,一班清音打十番,三仙寺内现芍药,五凤楼前看牡丹。西方路上有一家,仙童采的红芍药,仙女采的牡丹花。一散东西南北方,二散神圣入庙堂,三散灵魂升佛界,四散家眷保安康。一对蝴蝶飞过墙,一个红来一个黄,一个南院採菊花,一个北院採海棠,牡丹本是花中王,梅花与百成魁郎……”
“这窝窝头会倒是挺地道,竟然还找人来焰口施食”胡爷苦笑,载汇和那王婶子也是一般表情。
焰口施食,本是佛教瑜伽宗的一种赈济孤魂法事,丧家请寺庙的和尚来演唱做法,以祈祷亡者归天顺利,京城之中又分南焰口,北焰口之分,南焰口亦大焰口,词赞少而佛家印诀多,北焰口亦称小焰口,印诀少而唱词多且繁缛,另有所谓方丈焰口,只闻钟磬鱼鼓及喃喃之声,但不管哪种焰口只有庄严而毫不热闹。
因其属于佛门法事,又是送丧的场合,自然应以中正平和之曲为上。虽不至于黄钟大吕,但和街头俗曲泾渭分明,北焰口之内的召请,骷髅叹,挂金素,倒是入耳,人人尽知,但用词还是考求的唯恐亵渎佛法。
但在小家庭死了老人(京师称此为老丧,哭而不哀,哀而不切),如找的是小庙子孙院的和尚,在尊胜神咒已完,正式焰口结束以后,可以另唱小曲,须另改赏钱,但名为“衬钱”,“放衬”,和尚们在吃完夜消的“柳叶汤”后,便大展歌喉,唱起小曲来,一边吹打,一边单唱或合唱。
竟然形成一种独特的曲艺方式来,并且大家都喜欢听。
在叹亡灵一段中,尚把水浒传编入,如“昔日梁山上,众家儿郎,降龙伏虎,自得安康,大闹十字坡,武松孙二娘,宋江杀妻才把梁山上,燕青打了擂,天下把名杨,小时迁偷鸡,三打祝家庄”,不知大和尚们是叹的那位亡灵,是宋夫人(?)阎婆惜呢?是十字坡孙二小姐张太太呢?还是小时迁头的那个鸡呢?
于是便有那穷得过不下去的,开始学这腔,每逢窝窝头会出动,他们便跟在一旁,大唱俚调。
因为窝窝头会多是给绝户穷人收尸,街坊四邻多少都会帮衬些,与他们卖唱的时候倒是多少给些赏钱,于是又能混到一两天的饱饭。
只是原本应该端庄悲哀的场合,莫名有了一丝喜色。
但在这人鬼不分的时代,丧礼无礼倒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死的都是那不该死的,所以由那不该成礼的人成那乱七八糟的礼仪,也就无人追究恶劣。
载汇带着金溥佑回家,两人心里都不好受,金溥佑是理想受挫,又是第一次经历生死,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一路上只是攥着手里的牛角拨子,不哭不闹不支声,拽着爸爸的衣服角儿,郁郁而行。
载汇脸色阴沉,被方才的气氛感染是一回事,另一边,他还心痛这拜师傅的一块大洋呢,省着点儿花,能够全家大半月的窝头挑费。
他不小气,可行市压得他只能小心眼子,毕竟孩子还小,经不起饿啊。
眼下这一块钱就算打水漂了,一文钱都能难倒英雄汉,何况是整整一块现大洋?
可,别扭归别扭,载汇又不能去讨要回来,倘若面人儿李活着,那没二话,甚至不用自己开口,对方肯定守江湖道义,无功不受禄。
现在人都躺四块板里了,总不能朝死人要钱吧。
而且窝窝头会这帮人也贼得很,在收尸的时候,趁着闹哄哄,肯定把面人儿李的破房子从里到外刮了一遍,墙缝桌角但凡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他们都检查过。
这洋钱多半落到他们口袋里,然后这群人把棺材拉到五道口外的乱葬岗,刨个浅坑一埋算是对面人儿李有个交代,之后他们也不回家,而是找个小澡堂子泡个澡去去晦气,出来后去大酒缸喝上两杯掺水的山西汾酒,挑费来源便是这一块大洋了。
载汇是读书人有些迂腐,可并非不通世务,转眼间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也没二话,只是叹气,“这就当包了白包随份子吧!日行一善,今个儿载大爷积德可是积大发了。”
正惆怅间,耳朵边刮来几声叫喊:“看报看报,看报看报,大总统下令解散国会,内阁滚蛋,总统直管,看报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