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份吧”载汇叫住报童,递上一个铜元,换来一份《北京日报》只见头版写着“大总统令,因京师大学堂戒严处查获李烈钧与国民党议员数十封往来密电,足证据其党两面三刀,在京则为祸内阁国会,在外则参与各处叛乱,着令解散国民党。军警立即查封国民党本部。”
“5日大总统又令军警包围国会,以收缴国民乱党党籍议员的证书、证章。据悉收缴证书、证章的议员达430余人,超过国会半数,致使国会因不足法定人数而停闭。”
“又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大总统正考虑解散国会……”
载汇扫了眼,却颇为疑惑的拉住报童:“你方才叫卖时候说,要内阁滚蛋,总统直管天下,我看这个报纸上没提啊。”
“大爷,瞧您说的,一来咱总得挑热闹的吆喝,这才能引来大伙掏钱卖报纸,我也能给家里混俩窝头钱”报童看上去不过十一二三,比金溥佑大得有限,却极其机灵。
他抬头看着载汇,嘴里答话流畅,眼珠子乱转,脚下也是时刻准备开溜的姿势,生怕载汇当场退货,这年头大家手头都不宽裕不是。
见载汇似乎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那报童眨眨眼睛又道:“大爷,这话也不是我说,我去批报纸时候,听到几个办报的大爷,他们都这么说,我寻思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既然他们这么认了,那多半就这么回事。”
“行吧”载汇摇摇头,又笑起来,看着报童道:“你不妨加一句,大总统这总统当腻了,想当皇上。”
“这,这能行嘛?”报童有点吃惊“这不是都民国了么,都说西洋各国的皇帝都吃不开了,现在都要弄什么总统总理,这不还请了亚美利家的大学问家古德白,不对,古德诺来给咱弄部啥法来着……”
“你知道倒是多啊?”载汇有点诧异
“嗨,不瞒您说,我姓郎……就是佟半朝,狼一窝的那个郎……打小就听家里长辈各种念叨……”
“钮祜禄啊,那是大姓了。”载汇自然知道这里面的门道,钮祜禄是满洲八大姓,源于满洲话纽赫,扭赫就是狼的意思,乾隆年间,就有钮祜禄后人自称姓郎,为此还被高宗皇帝斥为数典忘祖。
而佟半朝,狼一窝,指佟姓和钮祜禄姓势力大,在朝为官者众多,尤其是后者不但除了权臣和珅,还出了大清国最多的皇后,可谓殊荣冠绝,可那又如何……民国了,后人还得上街卖报求活不是。
“袁世凯要当皇上”报童咂摸一下嘴,“别说,您没提这个茬儿,我没觉得,可被您一说,我也觉得是,不过啊,咱们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当皇上也不会给咱铁杆庄稼了……大爷,我得先干活去了,您慢慢看……”
报童虽然挎着个巨大的装满了报纸的兜子,却还是后退一步左手甩右手,右手甩左手,随即左手贴腿侧,右手直直向下伸着,左腿绷,右腿弓,给载汇打千请安,他知道对面的大爷也是旗人,重礼儿。
载汇笑笑,也打了千,报童三两步离开,又吆喝起来。
“看报看报,看报看报,看报看报,大总统下令解散国会,内阁滚蛋,总统直管,看报看报……袁宫保早晚当皇上,当皇上!”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什么?袁大总统,哦,不对,洪宪天子薨了吧……”载汇捏着张《北京日报》,嘴里开始不阴不阳的拽咧子。
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
可他刚才嘴里还说着是洪宪天子来着,这话若是在裕泰茶馆里说,准能赢得满堂彩。
虽然大清国是不咋地,可大伙对宣统小天子还是挺同情的,几岁的娃娃什么事情都不懂就靠着太后帮衬,可恨袁世凯这个活曹操,让人带着炸弹进宫欺负人孤儿寡母。
这手是真不漂亮,京城百姓里对袁宫保可没多大好感,哪怕是汉人都觉得这个黑胖子应该涂白脸。
载汇作为红带子那就更不用说了,虽然他这一支就没从大清国落到什么好处,可毕竟爱新觉罗喊起来那多响亮。
当然了,民国也就算了,毕竟人心所向,可后来怎么就成了洪宪朝呢?这曹操再坏,可也一辈子没称帝不是?
是以,对于袁世凯的死,大伙就没好话。
可载汇没这个胆子,一来,茶馆上贴着莫谈国事的条子,他不好意思给王掌柜惹麻烦,二来,吴祥子宋恩子听了肯定得立刻穿上灰大褂。
当初因为“大清国要完”而被锁走的常四爷已经被放出来,他也旗人,民国成立后,他也没了进项。
常四爷身材魁梧腰板硬朗,据说祖上是从龙入关的大将。
常四爷对自己的拳脚功夫引以为傲,偶尔在茶馆里兴起,当众耍一套,大伙没有不喝彩鼓掌的,是以善扑营的二德子也没法在他手里讨得好去。
只是世道变了,拳脚功夫乃至马上兵刃,都顶不过火器,洋枪一响,爹妈白养,庚子年时,拳匪说自己刀枪不入,大伙将信将疑,后来八国联军杀进来来,就没人信这些个了。
常四爷那身功夫和力气都用到菜园子上去了,现在他也改了从前长袍马褂的装束,天天短打扮,日晒雨淋的,原本白里透红的皮肤也变作古铜色。
裕泰茶馆的规律也跟着改,原本短打不得入内,现如今来的都是客,倒也不是专门为常四爷开的方便门,而是裕泰茶馆的买卖越来越差,已经到了没法再讲究的地步。
同样的,载汇家里的情况也越发不堪起来。
苛捐杂税越来越多,这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找不到正经活儿干。
把载汇这个一家之主愁得。
载汇懂几句洋文,又写得一手好字,之前因为吃了旗人的挂落被从外务部赶出来。
他寻思过段时间后,陆外长那么精明强干,肯定得高升啊,而外务部,对了,现在改叫外交部衙门肯定还是要小办事员啊,以他载汇的能耐和当初的勤勉认事,只要找个老同事牵线搭桥,那就肯定能继续干下去。
结果,陆外长的屁股就和烧了焊锡似的,别看内阁其它大员走马灯似的的换,外交方面陆外长就是不挪动。
而民国后,市面上似乎也没前清那么繁荣,这意味着工作的机会减少。
载汇原本还觉得实在不行,自己给人抄抄写写或者干脆卖字画,也能换来几个钱。
结果市面上根本没人要雇记室,至于卖字画,笔墨纸砚投资下去,但成品却乏人问津,载汇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字画虽然不是名家手笔,但幼年开蒙下过功夫,是不差的。
后来去了趟琉璃厂才晓得是怎么回事,还是因为民国成立停了铁杆庄稼,许多旗人家庭过不下去,于是纷纷把家里墙上挂着的,桌上摆着的,乃至箱子里锁着的,都三钱不值两钱的送到古董行或者当铺里,真货大泛滥,载汇这手玩意自然就更乏人问津。
于是原本在家里享福的旗人大爷们,纷纷放下架子,为了吃食四处奔走,被雇的多,开店的少,这工作可不就越来越难找了么。
于是讲好的全家福照相也就不再提起。
金溥佑这边呢,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开始自食其力,或者说是努力给家庭减少些负担。
这些年他干过的活儿可太多了,和大杂院的小伙伴一样。冬天挎着篮子卖半空儿,半空儿其实是没长饱满的花生,是大商铺专门挑拣出来的次品。
于是南城穷街陋巷的小孩子们就花点小钱买来,然后提着篮子走街串巷叫卖,至于买主也都是穷人,喝二锅头时缺点下酒菜,可又不愿意嗦盐罐子里的铁钉,于是花五分钱买一小把。
虽然仁儿小,可还是有仁嘛。
而金溥佑这样忙活半宿,也能赚个一两毛,能让家里多买两片白菜帮子。
然后就是捡煤核,让冬天家里不至于冷得像冰窟窿
到了夏天去什刹海的冰场,同样是花小钱,买些大店不要的碎冰块,冰渣,装在碗里,盖上盖,然后放到续满棉花的篮子里,继续沿街叫卖,所得收入,同样也就一两毛。
或者看到个下雨天,别人都猫在家里,不上街。
对于孩子们又是个赚钱的机会,花一毛钱去市场上买那撮堆儿的豌豆,回来后把那坏的挑走,放锅里后加个八角增香,然后用盐水煮熟,沥去水分放凉后,盛到个大碗里,盖上盖子,在把碗放到破篮子。
看看外面雨大,咬咬牙穿上破蓑衣,带上破草帽,拎着篮子就去吆喝“牛筋的黄豆哎”。
这种天气,一般人家大人孩子在家里都觉得闷,而普通走街串巷的小买卖人多半也不营业了,听到有人叫卖零食,连忙开门,花几分或者一毛钱,买点盐水黄豆,小孩有了新鲜吃食也就不闹腾了。
这钱不好赚,回到家莫说脚上的破草鞋就是身上衣服都湿了,可没办法,只有这时候上街,才有生意。
或者天冷了,还是大碗,碗盖子,破篮子,出门先去王致和,用两毛钱买十块臭豆腐,然后走街串巷零吆喝,赚个两三毛的差价,这日子真是难以言述。
时间一天天过去,家里开始坐吃山空。
载汇急得都想去拉洋车,可就他这体格胚子份儿,车行老板见了,非但不敢赁车,还赶紧劝他回家,生怕他拉车拉一半吐血死半道上。
关键时刻还是裕泰的王掌柜帮忙牵线,给找了伙计。
就是说出去不大好听。
这年头,有钱人家办丧事,讲究个排场,按理说到了民国样样都得维新都得改良。
可就像茶馆跑堂李三说的,改良改良,越改越凉。
老北京的丧礼原本就以铺张浪费见长,民国了,原本那些一样没动,反而是加了洋马车游街,洋乐队奏乐,幸亏天主堂的洋和尚洋尼姑不接这买卖,否则喇嘛道士和尚尼姑队伍里还得加几个高鼻深目,一身黑的外国人。
至于载汇干什么呢?
就是万人迷《白事会》相声里所谓的“童子法鼓,子弟文书”。
载汇喜欢唱戏唱曲儿,戏是文武坤乱,曲则是子弟书,这玩意说起来也就百十来年历史,有据可查是乾隆年间出现的,主要是旗人演唱,所以才叫(旗人)子弟书,弹个三弦或者打个八角鼓唱。
文辞典雅,曲调悠长,男女老少都喜欢听。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兴起的规矩,大户人家治丧,必须要有人在棺材游街时跟着唱子弟书,以显得排场阔绰。
无奈载汇只能应下来,他得给家里挣窝头钱。
说起来,此时的载汇就和面人儿李装棺材时,冒充和尚唱焰口掉的穷哥们相仿佛,无非是更“体面些”,他唱一回能有个块儿八毛,毕竟眼下会这个的不多了,属于稀罕玩意,不像后者在穷巷子扯着嚎半天可能才挣两毛,还是别人扔地上的。
可惜这行当也不好做,京城别的没有,断文识字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八旗老少爷们有的是,而且子弟书便是这些人的专属,所以载汇这买卖也很不均匀,一个月最多落上两三回。
至于前边的童子法鼓,那就是金溥佑的职司了,背着个大鼓,三步一轻锤,五步一重锤。
父子二人在别人的送葬队伍里来了出《逍遥津》。
在前清这可是丢了大人,现了大眼,被族人知道了,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宗人府得派衙役带着棋牌来锁人的,等于是给人接丧打幡儿,就差没改口叫爹了,八旗兵丁乃国之根本,这怎么可以?
可民国了,王爷能去拉洋车,大伙儿还有什么是不能干的?
就说北城,可有几个半掩门,据说里面都是当年的格格呢!
乌雅氏也不闲着,出门给人缝穷,一家三口日子过得磕磕绊绊。
后来,金溥佑觉得这样零碎实在不是办法,于是自己跑到一家石印铺子当学徒去。
这是西洋传进来新式印刷法,比原本木刻雕版省力,而且印刷出来的文稿书籍也更加精美。
最要紧的是,石印套色印刷,可以印刷出精美的彩色图片来,上面人物楼阁,可比各种绣像本上的线描人样子好看多了。
金溥佑没有太多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既然捏不成面人儿,学学精美的石印技术,也算个替代,三年学徒期满后,就能转成正式伙计,据说一个月也能有个四五块大洋,一家三口光吃窝头的话是是绰绰有余,到礼拜天还能包顿白面饺子解馋。
哪儿知道,才第四天,他就跑回来。
载汇原本还想拽句“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来批评儿子没恒心。
不料,金溥佑把衣服一脱,露出背上条条伤痕来,这可把两夫妻心痛坏了,甭问,这是运气不好碰到王八蛋师傅了。
虽然学徒契约上写“如有违反铺规,任打任骂”,但天下父母没有不心痛自己儿子的,何况以他们对金溥佑的了解,这小子虽然有时候顽劣,可也绝不是没眼力见儿的,肯定不会和师傅对着干,也不是蠢得不知道听令行事。
去铺子里学徒,偶尔挨顿打,实属应当,甚至载汇当初就给乌雅氏说:“这兔崽子还得让老板打上几顿,受受夹磨,今后才能成事,咱俩都是太宠他。”
可说归说,而且这才三天,金溥佑背后和腿上几乎就没块好肉,学徒三年下来,岂不是昔日宫中御前侍卫在比部库房里练把式用的牛皮人偶挨得拳脚还多?
这才十岁出头的孩子,骨头都还没长硬实,这毒打下去,万一闹个残疾可怎么办。
载汇心痛极了,“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金溥佑眼泪喷涌而出,“爸爸,妈妈,不是儿子吃不了苦,而是那个地方真不是人呆的,晚上睡大通铺,有其他学徒调皮打闹,管事的先生来了,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揪出来打用火筷子抽了一顿,管事先生走了,我哭着说了几句,被其他学徒听到,又报告给了管事先生,于是又是一顿,末了还不准我上炕,让我在八仙桌地下蹲了一晚”
“还有,石印可以多层套色,我进去才三天,他们就叫去印七层套色的新疆地图,我套错一层颜色,旁边的师傅就是一巴掌过来,打得我鼻子和牙齿都出血了”
乌雅氏眼泪下来,一把搂住金溥佑,“儿啊,是额娘不好,这个学徒咱再也不去了,咱一家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