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大人

后面的几天,爷儿俩谁都没心思出门,家里还有点银角子,实在饿了就去买个贴饼子对付几口。

大杂院的邻居大娘大婶见爷俩可怜,有谁家里虾米皮熬白菜的,也给盛上碗。

而从邻居的口中也得知了乌雅氏的死因,阳历七月十二日,是保皇复辟的张勋带着他的武定军和其它督抚的联军部队兵戎相见的日子。

张勋只有一人,但却要面对几乎整个北洋系统,尤其是势力最大的段祺瑞跳的最高,张勋不怕虎威大帅,可他的辫子军怕。

要说张勋此人虽然糊涂,但终归是北洋新军出来,练兵带队有一手,武定军进京城的时候倒也没纵兵作乱,街面儿买卖该开都开,所以大伙也就没当回事,可到了七月十二号就不一样了。

明知必败,辫子军立刻化为兵痞,开始在城里四散抢劫。

最后竟然连在胡同口缝穷的贫苦妇女都没放过,其它几个婶子见了兵痞的刺刀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偏生乌雅氏这天赚了几毛钱,正琢磨晚上去羊肉铺子割上一小块羊尾巴油给爷儿俩炒麻豆腐吃,这大热天的都没啥胃口,麻豆腐又烫又辣又咸,很能多哄下去几口窝窝头。

于是面对兵痞抢劫不成,上去就是一枪托,乌雅氏租猝不及防之下,挨了个正着,当下跌倒在地,手里攥着的几个角子随即被抢走,兵痞又恶狠狠的踩了几脚。

之后乌雅氏便人事不知,是街坊用门板把她抬回家。

当时楞谁都看得出来,情况非常严重,连忙差人去找爷儿俩。

可爷儿俩去给人接丧毕竟不是漏脸的事情,早晨悄悄摸摸出门贴着墙根儿走路,唯恐碰到熟人。

结果大伙找了一圈都没人,这节骨眼上爷儿俩却回来了。

而乌雅氏临终睁眼和说话,显然也是她苦苦熬着的,这辈子就两个亲人,她舍不得走,可又不得不走。

大杂院邻居都说,就是这份执拗感动了来接引的七爷八爷,破天荒的给乌雅氏行了方便,让她最后看一眼相公和儿子,这才安心闭眼离去。

而那天当载汇说要去找洋大夫时,王婶子拉他衣服角也就是暗示他,乌雅氏多半会有个回光返照,千万莫要错过了。

这几天里来来往往人不少,从大家的嘴里,爷儿俩终于拼凑出事情的全貌,而那屉窝头,两人在第二晚各吃掉一个后,却再也没舍得去动。

他们觉得只要这屉乌雅氏亲手和面、亲手烧火蒸出来的窝头还在,那或许在某个闷热的午后,乌雅氏还会推门而入,一面用手巾扇风,一面埋怨儿子调皮,相公只知道看书写字,然后唠叨着去厨房操持一家子的晚饭。

盛夏酷暑这窝头怎么存得住?

第三天,房间里就弥漫着一股豆汁儿似的酸味,左邻右舍好说歹说,才把这窝头给处理掉。

金溥佑受了刺激,只觉得脑子有个马蜂窝,时不时就嗡嗡的乱飞,连带着眼睛看事物都会模糊。

可比起载汇来,他却又好得多。

载汇是彻底换了个人,或者说现在的载汇只是当年载大爷的那幅皮囊,此刻因为称呼他为爱新觉罗·载汇,因为他几乎是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机灵,文学,风趣,大度乃至一切一切的精神都随着乌雅氏的下葬而被埋到了九泉之下。

载大爷一阵阵的犯糊涂,他不吵也不闹,只是在房里开打锣鼓家伙,然后便是直工直令的唱“我和你夫妻们恩德非浅,贤公主你何必礼仪太歉。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开展,忘不了贤公主恩德如山。”

从《四郎探母》唱到《丁山打燕》再到《白蛇传》,所唱的段落无非都是夫妻恩爱。

唱完后,便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呆呆望着大杂院的门,仿佛是个等妈妈归来的孩子。

这年头,坐门槛被视为不吉利,载汇和乌雅氏都是旗人家庭出生,对这种规矩礼仪看得尤其重要,莫说他们,就是金溥佑小时候,屁股都没挨到过门槛上。

间或有邻居劝载汇进屋坐会,他不恼也不气,只是冲着人乐:“无妨无妨,稍坐片刻,我那发妻就要归家了,见我如此等候,不知道要多少开心,多少欢喜啊……”

载大爷疯了,几乎一夜间,周围人都知道了,曾经为了四邻安危勇闯洋人兵营,靠着几句洋文一手好字护得大伙安全的载大爷疯了。

连带这裕泰茶馆的王掌柜都悄悄来看过他,他没进家门,远远的大杂院门口看到载汇,呆呆的坐在门槛上时,老于世故的王掌柜也只能摇头,随后不吭声的回到了自己茶馆。

据说这天,他在帮着李三收拾桌子的时候,破天荒的打碎了两个盖碗,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自打他王利发接掌裕泰,嘴里的话永远妥帖异常,手里的活儿也永远油光水滑,从来没失态成这样。

对此,金溥佑倒是显得完全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冷静来。

他开始正式承担起了这个家庭。

白天他出门,去各个杠房给里面的掌柜磕头,求他们有好人家发丧时通知自己,如果这家绝户了,他甚至愿意给主家披麻戴孝打幡儿,这就是当儿子哭丧,能多赚钱,可大多不愿意干。

有多余时间,则开始干各种小买卖,尽可能的多换几个钱来。

他得给爸爸找大夫,看看这肝气郁结,神智绝断的毛病,心里知道自己的父亲这辈子多半也就这样了,但作为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在大好的年华里就痴痴呆呆,然后走完这一生的路。

出门前,他拜托大杂院的邻居,帮忙看着点儿载汇,至少别让他出去乱跑,回来后不管多累,他还得下灶,张罗爷儿俩的晚饭,以及第二天白天载汇的吃食。

至于洗衣服扫地等家务活儿就更不要说了。

十来岁的孩子比笤帚高不了多少,却也还得干,不光把自己家里打扫干净,他还把大杂院里都扫得干干净净,以此来向看护父亲的邻居表示感谢。

纵然大家都劝他没必要这么累,可金溥佑依然如故,不管刮风下雨,天没擦亮,他就起来,把院子里的落叶清扫干净,而晚上不管多累,他还得去整理院子,为的就是当自己不着家时,大伙能帮着多看着。

他当然累,原本不管是卖冰还是卖半空儿或者打幡儿捡煤核桃,固然是给家里赚钱以减轻生活负担,但那时载汇和乌雅氏也都在外出奔食,三人一起忙活,混过棒子面粥加贴饼子还行,金溥佑那半是干活半是好玩。

而且回家后,有热水洗脸和热腾腾的吃食填肚子,吃完后,载汇会督促他背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有时情性子好了,还给他讲讲东周列国或者三国演义。

当然了,这肯定没有天桥双厚坪、马连登精彩,但好在不要钱,而且听累了,爹老子还轻轻抱着自己放到床上,除去外衣,给盖上被子,等第二天眼睛睁开,又是生龙活虎的一天。

那时,载汇有时候让他去打扫大杂院,金溥佑还耍小聪明偷懒,要么躺倒要么糊弄两下就回来,载汇哭笑不得之余只能自己出,被乌雅氏讥为这才是正经的斯文扫地,然后劈手夺过扫帚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把大杂院的公用地块收拾的干干净净,西六条胡同一说起里里外外都一把好手的载大奶奶来,没有不翘大拇哥的。

金溥佑觉得很不真实,自己年纪虽然小,但也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甚至晚上还做到过噩梦,但乌雅氏以及“载汇”的离开,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或者说,如此重大的变故袭来,事先没有预兆,事发没有来往托拉,一切几乎是在瞬间发生似的,就好像和他一直窝在一块儿的爸爸妈妈忽然间就没了……是的,没了……

沉重的悲剧简简单单的发生在“一切正常”的生活之中,似乎理所当然就该如此,从邻居们的眼睛里,金溥佑能够看出“理所应当”来。

不管是是大杂院还是西六条胡同,乃至于裕泰茶馆的掌柜和茶客,对自己的关爱怜悯是藏不住的,金溥佑能通过他们眼睛里的光看出来,有时候明明王掌柜和李三在斗嘴取乐,看到他从满身疲惫的走过来,两人的眼神瞬间便暗了暗,然后多半会给他倒杯王掌柜自己泡着自己的满天星碎沫子茶,说是喝下去能提提精神长长力气,如是者种种,让金溥佑多了几分努力活下去的一勇气。

可让他难受的是,就是这些让人尊重的长辈,对于他的悲剧似乎都抱着司空见惯的态度,仿佛人命啊就该是那么不值钱,就该是随随便便的就消失,就该是这天地间的刍狗。

惶惶然的被生下,勤恳恳的活着,随即寂静无声的湮灭于大千世界里,旁观者看来,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无非是叹息几句,这孩子可太惨了,老天无眼等等。

可……这是人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