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历春节

转眼半年过去,就到了1918年的春节。

春节按理说得用阴历算,但民国了,改良了,革新了,说这阴历是封建玩意,大伙若是还按着阴历过日子,必定国不强,民不富,若是中华民族要像盎格撒克逊、条顿、大和那样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必须过用废旧历用公历,谁见过白皮洋鬼子过春节的?

再说隔壁小日本跟着咱屁股后面多少年了,用的文字都是偷咱中国的零星碎片,至于历法更不提,端午中秋春节,一年三节,一个不拉,那时间还朝咱们纳贡称臣呢,中华让他朝东,他不敢往西,伺候天朝上国哪叫一个勤快。

可明治维新后,废了农历,偏偏这效果立竿见影的,大东沟和对马两场洋轮船打仗,一下子怎么就成了强国了?

以至于国内对他的称呼也从扶桑、东瀛、日本改作了东洋,以和西洋相提并论,可见废旧历用新历实在利国利民之重大举措。

所以民国政府一成立,过公历新年,也就是元旦便成了头等大事,仿佛只要大伙把每年阳历十二月三十一号过,那用不了多久,不管是东洋人、西洋人就全得对咱客客气气的。

至少,民国政府在宣传时是这么说的。

今天是1918年1月1日,政府报纸上说这就是春节,照例放几天。

金溥佑也停止了活计,不是他偷懒,而是这几天,基本上大小买卖,除了饭店外基本都关张歇业,忙活一年了,买卖人也得休息几天,连裕泰茶馆都都上了门板,王掌柜也是大活人也是要喘口气的。

原本是阴历年休,可政府说了就得过阳历年时候停业,要是不停?会有警察上门“帮着”停。

……

今天虽然西北风刮得挺大,可天上的日头是真不错。

太阳高高挂着,散发着无穷的光和热,金溥佑打扫院子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竟然觉得身上有些热烘烘,汗津津,伸了个懒腰,顿时觉得浑身寒毛孔都开了,憋闷在胸中的抑郁,难受好像也顺着毛孔散发掉了不少,甚至连胸口都没那么闷了,耳朵边脑袋里的嗡嗡叫也稍稍远去。

他将扫帚靠到墙根儿,往自己家里走去。

载汇蹲坐在一张破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衣服尚且整洁,但头发散乱,胡子拉碴,脸色白得吓人。

这是长期呆在房间内缺少日晒所致,这些日子来,金溥佑请了不少医生,但看过后都摇摇头,以示爱莫能助,若是多问几句,对方便摇摇头叹口气,建议金溥佑想开些,毕竟人还活着不是么?

也有人给出主意,西城安康胡同5号有个新式医院,警察厅给办的,专门收治载汇这种,据说叫什么精神病医院,进去后好吃好喝,还给各种药物,别说还真治好了几个文武疯子。

金溥佑曾经动过心思,随即又打消了念头,他找人打听过,这医院收人是不假,载汇进去后吃喝拉撒外加药钱,怎么也得好几十块钱,这把他金溥佑拆零卖了都凑不齐,再有就算真有钱,他也不愿意,据说这里面动不动就电人,而且虽然载汇现在说话行事大不如前,可也有不少清醒的时候,每当这时,便紧紧地抱着儿子,父子俩谁也不说话。

金溥佑贪恋这时刻,只有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有个家,有个爹……

“爸爸”金溥佑见载汇今天的眼神似乎比昨晚要清亮些,知道今天他状态应该不错,毕竟邻居们私下告诉他,这病盛夏寒冬是最太平的,秋天小闹,春天大闹,想着再有仨月就该刮东南风了,也不知道那时候日子会如何,于是儿子决定带爸爸出去逛逛庙会。

“爸爸,今个儿初一,咱们去隆福寺如何?”

“隆福寺,好啊!”载汇似乎清醒起来,看着儿子微笑道“咱可得说好了,去是可以,但你得牵着我的手,或者这拽着我衣角儿,否则,人那么多,你走丢了,怎么办,你,可是你额……噢,是,我的心尖子……你额娘要是在……咱一家三口多开心啊……。”

眼看,载汇又要不太正常,金溥佑赶紧把话头岔开:“爸爸,咱收拾收拾赶紧走,我还想看看有啥好吃好玩的呢……”

“哎,我去擦把脸,梳梳头”说着就往里屋而去。

片刻后,载汇头发整齐的出来,金溥佑见了大喜,这人至少还挺精神的,虽然这精气神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爸爸,咱们走吧……”

“儿子,你过来”载汇却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含笑招手。

“哎,爸爸,还有什么事情,你吩咐。”

“这个给你”载汇从兜里摸出个小红布包来,金溥佑伸手接过,发现有点沉,打开一看,是一个一毛钱的银角子。

“爸爸,这是……”

“这都忘了?年初一,这是压岁钱啊……收好了,一会儿想吃什么自己买去。”

“爸爸……”金溥佑眼睛红了。

自从家里出事后,他成了一家之主,抽空翻箱倒柜,把家里的存货全翻出来,然后掏出北房墙上的一块砖,把仅有的三个银圆和一支乌雅氏的银发簪塞进去,这是最后的依仗,是绝对不能动的。

天晓得,载汇到底从哪儿变出这银角子。

“爸爸……你,你留着,我在外面干活有钱……”金溥佑把红包塞回去。

“傻儿子,过年要吉利啊,来,给爸爸磕个头吧……”

旗人家里规矩大,晨昏定省是少不了的,但载汇始终不大在乎这套,也就是每年初一早晨,才让金溥佑给夫妻俩磕个头,然后给压岁钱,老老小小都图个吉利。

“哎,是”金溥佑强忍住眼泪,笑道“我也是忙昏了,竟然把老规矩都忘了……”

说着便跪下,恭恭谨谨的给载汇磕了个头。

“好儿子,你快起来,过来……”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金溥佑不解其意依言上前,载汇蹲下,双手抱住他:“这些日子,你太苦了……”

“爸……”金溥佑哪里还忍得住,泪水直接冲出眼眶,可也奇怪,眼泪不停地流着,但他却哭不出声音来,只是哽咽着“爸,你,你身子骨儿硬,儿子就开心,真不觉得累……我开心……开心都来不及。”

“爸爸晓得,爸爸都晓得,你别看我会犯迷糊,可迷糊的时候,我的魂儿还在,就是被隔得远远的,仿佛手脚四肢都不是我的,脑子不是我的,腔子里的心也不是的,我就好像个外人,扒在窗户沿儿上,看着你忙忙碌碌,看着我痴痴呆呆,就和看戏赛的……没心没肺的看,看饿了就吃,看累了就睡,睡醒了就继续看,仿佛儿子你在演连台本戏”说着载汇惨笑一声

金溥佑也跟着笑起来,虽然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可是啊,等我的迷糊劲儿过了,我的魂儿就回来,儿子,当我魂儿又附上来的时候,你可晓得,我的感觉是什么?”

“是开心么?”金溥佑抱着载汇,只觉得他瘦得吓人,隔着厚厚的棉衣,肩胛骨依然突出着,以前的载汇虽然文弱,可也没这样子,想来这半年多里,迷糊起来就抓个饼子啃两口,没盐没菜的,甚至连口热汤都没。

“是痛……”载汇的声音在发抖,“痛,你不知道,魂儿回来的时候,我的心就痛的像是被石碾子碾似的,痛得我气都喘不上,我是你爹,可非但没照顾好一家子,反而让你在外面玩命儿奔。儿子啊,那时候,我恨不得魂儿不回来,这样就能浑浑噩噩地看连台本戏似的看下去。不用再痛了,儿子啊……”

“爸爸,别说了你别说了……”金溥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只要你在,我就开心,你在我还是个孩子,哪怕我再累,可我能管你叫一声爸爸,我就是累趴下我也值得,真的。爸爸,你在,我就开心,我就有家了!”

“是啊”载汇拍着儿子单薄的后背道“有阵子,我的魂儿甚至不愿意回来,因为那太痛了,可我发现如果不回来的话,这魂儿感觉就越飘越远,一开始是扒咱家窗户沿儿或者门口看你,几个迷糊后感觉就站在院子中间看你,再迷糊几会儿,就成了爬墙头看……”

金溥佑停止哭泣,他觉得自己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爸爸,你可不能走远!”

“是啊,我虽然迷糊,可到底脑子还没坏到家,越来越远,这肯定不是好事,要是哪天飘出胡同口了,没准想回都回不来了,所以啊,我现在也逼着自己,能回来就回来,哪怕心里再痛,或者说把我的心碾碎了,我都要回来。儿子,你不晓得,我现在能抱着你,就是我这辈子的福气,我知道惜福的……我的好儿子……多亏你了。”

“爸”金溥佑再度涕泪交流,忽然他硬生生停止,不好意思地笑了声“今儿是年初一,不能掉眼泪……”

“骗傻子去吧,咱中国人还是得和祖宗一样过老历儿,今天分明只是十一月初二,屁日子都不是,所以今天咱们不能去隆福寺。”

“你可别忘了咱京城的庙会规矩,三土地庙,四五白塔寺,七八护国寺,到一号九号十号才得去隆福寺。”载汇松开儿子“信不信,不信咱打赌……”

“信,信,爸爸说什么,儿子都是相信的……真的,咱们这就出门去土地庙。”

“走”载汇站起身,习惯性地整了整衣襟,左手牵着金溥佑跨出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