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载汇是对的,虽然号称是元旦年初一,可这赶集庙会还真就开在土地庙。
京城土地庙多,但能开庙会的也就是金甲土地庙。
这庙在京城土地庙界名声最大,可门脸儿却最小,就坐落在垂则胡同,这是民国后改的名儿,嫌其原名不雅,在前清叫追贼胡同。
民国就是这样,一切新气象,不但要过新历新年,胡同老名儿也得改,哪怕你从明朝叫到大清,一声令下还得改。
这庙能有大名气,还有个趣闻。
这小小的土地庙原本是个关帝庙,香火一般,信徒也只是附近居民,,在大明末年,李闯攻城最急的时候,这儿有个叫王四的更夫,喝醉后溜达到土地庙前,不知怎么的,就把关老爷的黄袍扯下披到自己身上,还把提着那把青龙偃月刀,到处嚷嚷“闯贼胆敢进城,就活劈了他”,一时间老百姓纷纷传言,关圣帝显圣保佑大明。
那时闯军大将刘宗敏已经攻破阜成门,一马当先就要直奔紫禁城,看到个黄袍大刀将,在听周围百姓说是关老爷显灵,这农民起义将领虽然作战勇敢,却都迷信鬼神,一下子自刘宗敏以下都竟然不敢上前。
王四喝多了发酒疯,见刘宗敏的队伍前来,非但不跑,反而提刀追上去,吓得刘宗敏拨马就往胡同钻,后来李自成不信邪,派兵上前,这才发现是个醉鬼更夫,于是一刀枭首了事。
之后顺治临朝得知此事,为收买人心,便说王四乃大明忠臣,理应表彰,于是下令重修庙宇,封王四为本地土地爷,还给塑了全身披挂金甲的像,王四本是小小的更夫,活着时吃苦受难,死后却配享关帝,所以此庙便叫做金甲土地庙。
而吓得刘宗敏掉转马头逃窜的那条胡同也就叫了追贼胡同。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四显灵,大清国国祚200多年,附近倒是变得越发热闹,沿街都是铺子,每月还有庙会。
载汇牵着金溥佑的小手徜徉其间,一路下去,耍狗熊的,撂临时搭棚子唱戏的,金皮彩挂,平团挑柳应有尽有。
相比下来,倒还是金溥佑显得沉稳,载汇兴奋异常,仿佛从来没来过似的,可站在摊儿前,他又能准确的说出其中关节奥妙所在。
金溥佑吃着糖葫芦,听着撂地说相声彼此拿对方爸爸开心,世界又回到了他理想中的状态。
12岁的孩子眼里,只要这样的日子能维持下去,哪怕天塌下来都无所谓。
“嘿,溥佑啊,快看看这是什么?”载汇牵着他往一处人多的摊位而去。
金溥佑个子小,抬眼只看到前面都是人腿人屁股,载汇则不停的和人打招呼,这才带着他挤到内圈。
顿时金溥佑的眼睛被吸引住了。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一个展开的大马扎,大员有两尺来高,马扎上坐一个人手艺人坐在上正专心致志的捏着面人儿!
他是个开盖的箱子,里面摆着各种上好颜色的面团儿,各色小巧的工具一字儿排开,箱子上面架着个小小的玻璃柜子,里面摆放着各种成品。
那箱子外侧挂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一行大字“面人儿林承做面人坚固耐久”。
金溥佑立刻走不动道了。
要说这位的手艺真不错,玻璃柜里摆着的面人儿可真不少。
而且都是好东西,金溥佑记得面人儿李当初说过,面人儿的好坏全看底,如果面人是插在个小竹棍儿上,让人拿着的,那只能说是赶工的活儿,颜色漂亮,形象也挺逼真,但这是用来哄小孩子的。
真正赚钱的好货色,从外面是看不到竹棍的,是直接站在纸托子上。并且都是成套的,比如八仙过海,四大金刚,五福捧寿,最差的也是三英战吕布。
这样一套玩意儿,碰到好主顾,叫价一块大洋起,尤其是那些旗人遗老遗少,前清时,他们是是面人儿的消费主力,但到了民国,没了铁杆庄稼的旗人比落地的凤凰都不如,有点家产的也都被掏空,没家产的就更苦了。
但少了这些人又多了新的客人,尤其是这些年民国了,改良了,京城的西洋人多了起来,不光是洋和尚洋尼姑以及外交人员,现下洋行一家家的开起来,里面用的可都是洋鬼子。
此刻,有俩洋人站在面人儿林的摊位前。
年纪都在20出头的样子,男的西服革履披着毛呢大氅,年纪轻轻却留着络腮胡子还拄着根文明棍,最让大伙眼睛瞪得溜圆的是,边上的洋婆子,眼珠比翡翠绿,头发比蜜蜡黄,尤其这个鼻子可家里的玉山子都高,光长这样也就算了,毕竟皇城根儿脚下的子民,谁没见过几个洋人?
关键是这洋婆子毫不害臊,光天化日之下,就勾着那男洋人的胳膊,男女大防是一点儿都不要了!
此刻。两人正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啥。
面人儿林看上去三十七八的样子,相貌粗犷,身上裹着破棉袄,盘得扣子都散了,也不去缝补,用宽板腰带一扎,踢着光头,浓眉大眼的,可手却灵巧的很,只见他用一根小牙签,连碾带抹,三两下,就做出个老寿星的头像来。
但他明显有些紧张,金溥佑以前见过面人儿李做做活计的时候,根本是头都不带抬的,一门心思干完活才,仰仰脖子,就为这个才给女儿画地为牢。
可今天的面人儿林却不一样,手上在弄,头也频繁抬起,最终在做老寿星身上衣服皱褶时,手一抖,把个寿星翁生生给挤成两段。
这下子面人儿林生气了,老寿星的身体已经完工大半,身上五颜六色的“面”料不少,成了废品后,这些材料就全浪费了,这可是白面啊!
这年头京师警察厅统计说,全北京能有八九十万人住着,可大伙心里都明白,能顿顿精米白面的,能有十分之一就不错了,剩下大半都是吃杂合面的主儿,再往下就是靠纯棒子面儿或者地瓜果腹的穷苦人。
所有看热闹的人都能理解面人儿李的懊恼与不满,珍贵的高等粮食,自己没法吃,还只玩着用来换几个钱回家开饭,结果倒好小麻球那么大一坨就算是废了。
面人儿李也不说话,顺手把这老寿星的身子搓了个圆球,拿个棍儿一捅上,递给了在旁边看热闹的金溥佑,“拿着玩吧,今个儿真是晦气,俩洋鬼子叽里咕噜,搞得老子心神不宁,否则捏个孙悟空送小少爷。”
“谢谢,谢谢您”金溥佑接过,虽然只是个小面球儿,但全是个五彩斑斓的球儿,也是他这些日子来唯一获的玩具。
载汇在旁边听了若有所思,随即凑到那俩身边,说了几句洋话,那男洋人听到有人会洋文,非常开心,朝着载汇就是一通说,载大爷那洋文水平,也是来是康姆趋势狗的水平,这一听白毛汗都出来,连忙拱手,又是结结巴巴几句,还打着手势。
洋鬼子挠挠头,接下来说话可就简单多了。
载汇倒也能听明白个五六分,随即对面人儿李道:“这俩洋人倒是没恶意,反而是觉得你这玩意漂亮好看,尤其是这洋婆子更是喜欢,但他们都不会说中国话,也不知道你老哥的玩意是不是卖。”
面人儿李一听顿时开心了,一拍大腿,“卖,当然卖,不卖我吃什么啊!嘿,这俩洋鬼子倒是识货。”
“那老兄你开价啊”载汇笑道,随即朝他眨眨眼“这两位是真喜欢你的玩意!”
面人里随即会意,也朝载汇眨眼,“可,可,咱不晓得这个该卖多少,要不您给问问两位洋掌柜?”
显然他心情大好,不过几个呼吸间,面前两人的身份便从洋鬼子变作了洋掌柜。
显然,面人儿李也懂行,他不开价,拜托载汇去套套对方口风,瞧这俩还挺雏的,没准能要个好价钱来,到时候他会不会忘记“谢谢”载汇。
载汇何等机灵的人,立刻扭头向指手画脚一通嘀咕。
大伙不知道他说什么,但俩洋人的看面人儿李的眼神却不对了,原本是好奇欣赏,现在却多了敬畏。
面人儿李也不捏了,就看着载汇在谈判,最终他忍不住道:“这位爷,您给洋掌柜说的什么啊,我怎么瞧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心里有点发毛,咱可都是老北京,我,我这可是偏您了啊!您可千万得说点好的。”
“别发毛啊,我和这二位说,别看您在街上做小买卖,但在前清也是伺候过皇上和西太后的,当时西太后做六十大寿的时候,您这玩意那是贡品啊!”
“别,大爷,我可没这能耐!”面人儿李吓一跳。
“嗨,您怕什么,慈禧太后都去西天了,这也死无对证不是,我和你讲,这洋人就是信这套,我还和他说,你这些不插竹棍的玩意,都是真正的艺术品,是可以拿到博物馆去收藏的……”
“嚯,您内行啊!”面人儿林朝他一拱手,“这些看不到竹棍的玩意,确实吃我心思,做一个怎么也得一个半时辰,这还是我昨天就捏好了脑袋,否则更累更慢。”
“我爸爸当然内行,这是面人儿李说的!”金溥佑也高声道,随即神色便黯淡下来。
“哎,你们还认识面人儿李?”
“犬子,拜他做师傅,可惜我们福气不够,拜师后没几天,他就没了……”载汇道。
此刻,金溥佑从怀里摸出那根面人儿李用过的牛角拨子来,“你看,这是我师傅留给我的念想……”
“能让我仔细看看么”对方道
“嗯”金溥佑把拨子递过去,趁此机会,载汇又和洋人嘀咕几句,这下子洋人总算说了几句老百姓都听得懂的话“额勒金德”“额勒金德”。
顿时人群中有人开腔:“哎,这洋鬼子会说咱中国话。”
载汇连忙解释,“这额勒金德本就是咱们从洋话里借用过来的……”
此刻,面人儿林将拨子还给金溥佑:“这确实是我师弟使唤的家伙,我原本是在天津卫讨口饭吃,但得罪了当地一个叫海张五的恶霸,只能来京城避避风头,顺便看看我这位师弟,没想到啊……”
“这位爷”载汇此时高声道:“两位样掌柜看上你那套八仙过海还有这三英战吕布,两套玩意儿,我要了他们20块大洋,您看合适嘛?”
“二十”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这算是一笔小巨款了,要知道此刻一个衙门小吏,不对,现在民国了,得叫公务员,一个月工资横竖也就8块钱,这8块钱换杂合面能养活一家五六口人呢!
好家伙,一下子是小公务员两个半月的工资啊。
面人儿林高兴坏了,可他也老江湖,知道脸上不能太露馅,于是点点头,“谢谢这位大爷了,您和二位洋掌…洋大人说,我还加送他们一套这四个胖娃娃组成的富贵吉祥,祝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后面两句我可翻译不来”载汇笑笑扭头,扭头向俩洋人点点头,只见对方打怀里摸出个钱夹子来,又是一阵嘀咕,递给载汇两张印着外国老洋婆子画像的钞票来。
载汇转手递给面人儿林,:“洋掌……洋大人说了,他们嫌带银圆太重,身边只有英镑,是英吉利国的钱,拿着这个可以去任何英国银行兑换七两四钱银子,纯银,咱们的袁大头含八成九的库平银是七钱二分,若是折成纯银的话,一块大洋含银六钱五,两英镑算下来能有22块大洋,他们说了,感谢你的馈赠,找零就不要了……”
“嘿,这洋人可真是有钱”人群中顿时有人惊叹
“谁说不是,咱大清国当初赔出去多少银子,可不是便宜他们了么”
“哎,以前都说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怎么花都花不完,可这还不是改了民国?”
“是啊,就说大清国时候,咱们得留辫子见了老爷得磕头,但日子好像好过得去,怎么到了民国了,越活越抽抽?”
“嗨,你瞧瞧,这洋鬼子那么有钱,咱可不得穷么?再说大清国那时候有各种不好,可好歹太平,打完长毛后就没大乱子,可你瞧这民国,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弄得宰相东陵伐木,总理北海卖鱼,这民国啊,我看是药丸!”
“嘘,你不要命啦,说这话,要是被侦缉处的听到,那是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是,是,多谢您提醒。”
“我说吴祥子啊,怎么咱哥儿俩刚出趟街就听到有反贼在这儿嘀咕?”
“谁说不是,宋恩子,这民国都成立好些年了,怎么还有这宗室党犯乱呢,这必须得拿上啊,否则咱这五族共和可不是就是得被颠覆了么!”
“两位老总,我,我什么都没说啊,你们不能这样,哎,哎,不能拿铁链子套人我啊,哎,哎,我就说一句民国要完,你们也不能定罪啊。”
“哎呦,小子嘴还挺硬,吴爷怎么也得赏你两个脆的,我告你,有皇上的时候,咱给皇上效力,有袁大总统的时候,咱给袁大总统效力,总之,谁给饭吃,咱们就给谁效力,走好吧您哪!”